然而这六个小校却没这番心胸,满心只恨李俊、张顺夺了他们风头。
这几日来,他们早看出阮家三个和李、张走得近,此刻听见马政发作,顿时大喜,王美忙不迭站出来,一报拳,虎着脸道:“马团练说的正是!这厮轻慢我军军纪,待末将去拿了他来问罪。”
曹操因童贯缘故,和马政、呼延庆结交时,言辞尚能谦逊,然而对于别人,却是再无顾忌,闻言将眼一翻,沉声喝道:“哼,阮小七是我武某的兄弟,哪个给你的狗胆,寻他是非?”
王美听了顿时一呆——船上这些人,有马政、呼延庆、曹操的亲信,也有登州本地官兵,关系错综复杂,他只看阮氏三雄和李俊、张顺交好,还以为是他们找来的水手,正要借机下二人面子,谁知曹操却说是他的兄弟!
曹操堂堂节度使,位高权重,他又岂敢置喙?当下可怜巴巴看向马政。
马政见曹操出头,自也不愿招惹,和呼延庆交换了个颜色,强笑道:“不愧是‘武孟德’,果然交游广阔。其实王校尉亦是好意,只怕乱了军心耳。”
曹操哈哈一笑:“马大夫多虑也,我那些兄弟皆是湖海豪士,见这大海波澜壮阔,免不了激荡起胸中意气,长啸一番,正可为我等一壮行色也!”
呼延庆见马政面色不虞,正待帮腔找补两句,忽然船速陡然一降,外面甲板上一片喧哗,无数水手惊惶大喊:“蛟龙!遇上蛟龙了!”
马政面色瞬间大变,身体都发抖:“什么?龙?这、这便如何是好?”
曹操也不由面色微变,毕竟茫茫大海,异兽无穷,他虽然英雄了得,在这汪洋之中也不由觉得渺小,当下深吸一口气,低喝道:“莫要惊慌,且看看到底是何等怪物。”
言罢,按刀而出,却见水手停了船,都集中在船头,指着海里大呼小叫,还有跪倒磕头的,曹操大步走去,扶着船舷一看,却见水中两头巨兽,正在抵死厮杀,恰好将航线拦住。
这两头水兽搅得浪花翻涌,所幸船大,并无颠覆之险。
曹操看了片刻问道:“哪个是蛟龙?”
旁边水手争先指着道:“大的那个是黑鲛鲨,小些的是锯蛟,这个锯蛟乃是龙之子也。”
曹操定睛细看,只见那头大的,如小舟一般,足有一丈五尺长短,通体如纺锤,背鳍高竖,短鼻阔口,体态甚是狰狞。
观这头黑鲛鲨模样、声势,本该是个海中霸主,却偏偏被小些的压着打。
那小的其实也有近丈规模,观其体形,与鲛鲨颇似,只是鼻前长了三尺余长的扁喙,形似阔剑,两面森森皆是骨刺,恰如一把锯子一般。
但见此兽灵活矫健,围着那黑鲛鲨乱转,避开黑鲛鲨大口,不时摇头摆尾,锯子划到黑鲨身上,饶是它那皮老韧,也不免皮开肉绽。
曹操瞧了片刻,只觉两头水兽虽然巨大勇猛,却也没什么翻江倒海神通,收起戒备,失笑道:“哪里是什么蛟龙,分明便是两条大鱼!打捞上来,岂不是一顿好饭?”
那些水手都大惊,纷纷道:“那个黑鲛鲨,一口能将人咬做两截,最是凶残,没有踏浪降龙的手段,谁敢打它注意?至于锯蛟,更是海中大鱼得了龙精所生,乃是真正蛟龙,我辈凡人,谁又能够打得?”
话音未了,却听阮小七在桅杆之上,高声叫道:“好鱼,好鱼,爷爷在石碣村时,何尝见过这般大鱼?还有那个带剑的,砍下来按个柄儿,不比黄信哥哥丧门剑还跋扈?这等好鱼,若放它从眼前空过,龙王爷也不答应我!”
说话间,这厮已经脱得精赤,摸出一口尺半长短分水尖刀,往嘴里一叼,径直从桅杆上跃出,居高临下,直飞出五六丈远近,落水时双腿一屈,一双铁打钢铸的膝盖骨,正正砸在那黑鲛鲨背上!
他百余斤的份量,自高而落,何等巨力?虽然有水泄力,那黑鲛鲨也禁受不得,但听噗的一声,脊背处明显往下一折,口鼻中喷出一大片粉色的水雾,身上被锯蛟划出的伤口,更是鲜血狂涌,巨大的身体猛往海底沉去。
曹操最后一眼看见的,便是阮小七骑着鲨背,倒持尖刀往它头上乱扎。
饶是老曹这胆色,也被阮小七这莽撞举动吓得心头乱跳,在他看来,所谓打捞,无外乎标枪弓箭加渔网,谁知阮小七竟然这般直接蹦了下去!
若只一条黑鲛鲨,或许还就吃他杀了,然而旁边那个锯蛟,又岂甘心辛苦战了半晌的对手被人所夺?
曹操心急如焚,附身看去,果然那锯蛟打了个转,径自潜下水去。
“啊呀!小七!”曹操急得跺脚,忽然余光扫到两道身影飞起,急忙看去,却见阮小二、阮小五兄弟两个,和他们兄弟一般脱个赤条,扑通扑通扎下海去。
“哎呀呀!小二、小五!”
老曹这下更急了:“快,快把舢板放下!”然而水里两头恶兽搅动风云,水手们畏之如虎,哪里听他吩咐?
“花荣贤弟,准备弓箭!李俊、张顺兄弟,速速准备救人!”
好个曹操,毕竟临危不乱,连忙点了三个最靠谱的人,李俊、张顺齐声道:“哥哥不必担心!有我两个,必然救了他三个上来!”说话间各自脱了衣服,各提一条分水叉,正待下水,却见水花一掀,阮小七冒出头来,见李俊、张顺要下,挥手道:“不劳烦两位哥哥,我兄弟自料理得也!”
说罢吸一口气,咕嘟沉下水去。
李俊、张顺失笑道:“这个小七,当真是泼天的豪胆!”
扭头看向曹操,曹操断然道:“不是容他逞强之时,那般大鱼,一口便咬杀了人,你两个还是……”
话说到一半,忽然见那头黑鲛鲨,冲开水面飘起,毫无动静,显然死得透了。
曹操愣了愣,叹口气:“既然杀了一条,他三个合力对付一条,当无问题吧?”
李俊道:“这片海域鲛鲨不少,闻血则至,快快先将这鲨打捞上来。”
这些登州水师的水手,让他们下海搏杀,自然不敢,帮忙打捞却是不成问题,家伙事都是现成的,一瞬间你争我抢,十余柄长长的挠钩搭下水,拽了那鲨鱼上来。
这家伙在水里大,捞上船来,却是更大,孙安这般大汉,亦是极高,这鱼从头到尾,却有两个孙安不止。
张顺细看,只见鲨鱼头上被扎了十余刀,刀刀入脑,不由叹道:“小七当真是惊人的水性,泼天的手段!”
这时马政、呼延庆都出来看,见这般大鱼被杀死,都惊得呆了,及听说是方才长啸的阮小七所杀,王美等人更是脸都白了。
马政毕竟老道些,连连夸道:“果然是有本领的异人,才有这般异行,我等非之,却是着相了也。”
水手们也都齐声大赞,唯有花荣,箭在弦上,死死盯着海面,关切道:“他三个兄弟,如何此刻还不上来?”
有分教:纵身一跃赴波涛,手段惊人胆气高。从此莫夸蛟兽狠,登州传遍阎罗刀。
第333章 始识女真狂且勇
花荣话音方落,便见海面涌动,他当即将弓箭举起,只待那锯蛟冒头,便赏它当头一箭!
这时却见浪花一翻,阮家三个兄弟齐齐冒出水面,各自踏水,那水只在腰部上下,三人六手,横抬着那条锯蛟,蛟身许多伤口,兀自滚滚流血。
张顺见了大笑拱手:“踏浪屠蛟,阮氏三雄名不虚传!快、快拉上来。”
最后一句却是吩咐身边水手,阮小二略一摆手:“何须麻烦,船上的都让一让!”
喝开众人,他兄弟三个喊声号子,齐齐振臂,但见那条大鱼,呼的一下,直直抛上船来,引起众人一片惊呼。
海中三人齐声大笑,阮小七拍着胸脯道:“痛快、痛快!一身水中本事,至今才得发市,我辈男儿,果然都该在大海里闯荡。”
李俊眼尖,忽然将手一指,大喝道:“七哥别浪了,快快上船,又有鲛鲨来也!”
阮小七满不在乎道:“一只来,一只死,来两只,死一双!杀了晒做咸鱼,带回山上,也叫众兄弟喝声彩。”
正得意间,后脑已挨了阮小二重重一巴掌,耳中他哥哥声音都变了:“傻兄弟,跑啊!”
他和阮小五一边一个,架着阮小七就走,阮小七茫然不解,回头看去,只一眼,早吓得毛发皆竖——
你道如何?却是那滚滚波涛之中,不知何时,已冒出无数竖鳍,或远或近,纷纷破浪扎来,观其规模,便没到二百条,也不止一百只,这么多黑鲛鲨,休说小七只是绰号活阎罗,便是真的阎罗到此,怕是也要遭它分食也。
幸好张顺等人身手利落,当即抛下数条绳索,三兄弟各自拽住,脚踩着船梆,直直走了上来,却听背后一声浪响,一条丈余长黑鲛鲨陡然窜出水面,张口望阮小五便咬,曹操等人齐声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小五要遭鲨吻,但听一声弦响,一支利箭破空而至,哧的没入腾起那鲛鲨大口,又自鳃边飙出,带出几颗血珠,那鲨负痛,猛将头一甩,重重落入海中。
“花贤弟,好神箭!”
曹操见阮小五逃出一劫,顿时满心欢喜,一边盛赞花荣,一边伸出手去,将阮家几兄弟先后扯上船。
三人惊魂未定,连连感谢花荣,再按着船舷往下看去,只见那些鲨鱼短的五六尺,长的两三丈,就在船边咬成一团,搅得那海水如开了一般,嘟嘟冒着白泡,那一具具黑灰色身体出没水面,反射着斑斑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却是要咬阮小五那头黑鲛鲨,吃了花荣一箭,肉破血出,这些鲛鲨闻着血腥而来,便如一群恶鬼一般,此刻被新鲜血液一撩拨,哪管是不是同类?一个个上口便咬,可怜丈余长一条大鲨,转瞬间便被啃噬一空。
阮氏三雄看在眼里,心头暗惊:这等猛鱼,有一两头,便足以纵横水泊,谁料这大海之中,竟有如此之多?我三个方才杀那锯蛟时,若是在水底多耽误片刻,被它们一围,岂不是有死无生?
一时间三个人面面相觑,刚才因宰了锯蛟而对大海升起的一丝轻视,已是浑然无踪,心中只余敬畏之情。
阮小七咽口唾沫,恨恨道:“罢了,好歹弄上来两个,且让厨师好生料理一番,我等吃一顿压惊也好。”
日头过午,船上厨子果然烧了几大盆鲨鱼肉,众人兴致勃勃一尝,都不由大骂:“该死的厨子,伙房改作了茅厕么?拿屎尿烧的鱼么?如何有一股子尿骚味?”
一时间人人恼怒,都道是厨子无能,浪费了难得材料,张顺奇道:“我这厨子,积祖的渔民,一向调理的好海货,如何竟会失手?”
当下将那厨子唤了来问,厨子自家挟了一筷,津津有味吃了,笑道:“没错啊,鲸鲨便是这个尿味,诸位贵人当真要吃,还须风干数月再烧,如此尿味才稍稍淡些。”
环视众人一眼,又道:“其实鲸鲨之美,全在鳍上,东京人号为‘金丝菜’者,即此物也,其价贵逾黄金。不过干制不易,眼下一时却是尝不到了也。”
阮小七恼道:“如此说来,竟是白忙一场!”
当即冲进厨房,找到厨师劈落的锯蛟骨锯,找条木头紧紧绑上,露出一节木头便如剑柄一般,耍了几下,缚在自家背上道:“好歹带个念想回山。”
众人见他嘴巴鼓鼓的,十足孩子气模样,都不由大笑,那些尿骚的鱼肉,都倒下海里喂鱼。
如此行了一夜,此日一早,已到岸边。
港口前,十余个披甲大汉各自闲坐,望见船来,顿时跳起身来,曹操立于船头观之,见这些汉子身材雄壮,神情狰狞,头顶无发,有的额前留了一小片,有的则是光光如也,四周留了一圈头发,束成辫子两条,下垂耳后,身穿皮袄,袄上缀满甲叶,手持长枪、大斧、铁棍等兵,皆佩弓箭。
马政见了,惊呼道:“如此勇悍,必金兵也!”
话音未落,那些金兵纷纷呐喊起来,马政听不懂,呼延庆、高药师听了片刻,低声商议两句,便以女真语作答。
许贯忠在曹操身后,轻声道:“彼等问我等从何而来,呼延统领说我们是宋人,跨海而来,求见大金皇帝,有要紧事商量。”
这时呼延庆、高药师又和那些金兵对答几句,许贯忠脸泛怒色,曹操忙问:“莫非金人无礼?”
许贯忠点头道:“那厮说的是,南蛮,汝等来我国土,当脱了衣甲,弃了兵刃,自缚跪行来见,才是道理。呼延庆说这并非待客之礼,那厮们说,你们若不解甲自缚,我们就亲自拿下你等,杀进海里喂鱼,你等才知道厉害。”
曹操闻言,振声大笑,将船舷一拍,厉喝道:“蛮夷好生无礼!不过打了几只辽狗,便自高自大如此!贯忠,你告诉他,我等乃汉人勇士,绝无解甲之理,他若啰唣,先拿了彼等,再去找他们皇帝说话!”
马政一听顿时心慌,叫道:“武节度,莫要孟浪!”
曹操怒道:“吾若不为,难道如犯人般,任他们押解我等去见金帝?”
看官听说,事实上要是曹操不在,还真就是这般一回事:使者们遇上些巡逻的金兵,“人为所执、物为所夺”、“问之不理、屡欲杀人”,别说反抗,呼痛都只敢小声,后来还是高药师鼓起勇气,“辩论再三”,连连声称见金帝有机密事相告,这才幸免不死,但待遇也没多好,“遂缚以行”,被捆着走了三千余里,历尽苦楚,才算见到阿骨打。
老曹虽然欲观女真虚实,却没兴趣把小命交到人家手上,要真这样,他拍拍屁股就回青州,厉兵秣马,虚实什么也不看了,大家将来战阵上见高低便是。
这厢许贯忠得了老曹吩咐,果然色厉声疾,但听熟练的女真语滚滚而出,不止那些金兵愣了愣,高药师、呼延庆更是面面相觑——
他两个虽然号称会女真语,但是高药师乃是个逃海贫民,没甚见识,呼延庆则是略知一二,说给童贯听很像那么回事,女真人却听不大懂,因此一般对答,都是这两个商量着回应。
然而此刻听许贯忠一开口,语音之纯正,词汇之恰当,便如女真人自家所说无异,呼延庆听曹操提过,知道此人年幼时随父游历,在女真待过两年,却万万没料到他说的这般好。
许贯忠一番话说罢,那十余金兵倒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其中一人,拿起脖子上的牛角,呜呜吹响,不多时,四下里蹿出百余个金兵,打扮同这十几个倒也仿佛,其中半数都骑着战马,有一个似乎是头目的,骑一匹高头大马,浑身都穿铁甲,头戴铁盔,只是盔沿、甲缝处,都露出外翻的皮毛来。
这个头目比其他金兵,格外高壮,手中提着一条狼牙棍,三十余岁年纪,满脸虬髯。听先前金兵七嘴八舌禀报一番,顿时仰头大笑,将狼牙棒往船上一指,叽里咕噜,说出一番话来,麾下金兵,都齐声大笑。
众人都看向许贯忠,许贯忠连忙翻译道:“这厮乃是一个谋克,负责守这港口,他说他知道南朝汉人的本事,他们杀契丹人如杀狗一般,契丹人杀我们如杀猪一般,我们竟然敢说要拿了他们这等大话,便和三岁娃娃说要猎老虎一般可笑。还问我们,是不是南朝汉人都这般擅于吹牛?”
说完又解释道:“女真兵制,三百户人家为一谋克,十谋克为一猛安,简单点看,可以把谋克视为百夫长,猛安视为千夫长。”
曹操道:“如此说来,这厮平日就是个村中里正,打仗时就是一个都头,呵呵,你对他说,不信也无妨,我等久闻女真人武勇,正要见识一番,有种的便和我们斗一斗,等分了胜负,再看谁是勇士,谁是猪狗。”
马政听了大惊,疾喝道:“武节度,国家大事,你岂敢挑衅私斗?”
曹操勃然而怒,猛扭头,一双虎目杀机毕现,死死盯住马政。
马政被他这一眼盯来,只觉周身一愣,血液都冻僵住了,哪敢同他对视?连忙转过脸去,嗫嚅道:“我的意思,多少、多少注意些分寸,莫、莫误了枢相大事也。”
“不劳关心!”曹操收起杀机,冷然道:“若坏了事,我自去领罪,与你等无干!只是马大夫,恕武某轻狂,不得不告诫汝等一句——谁若再敢于异族之前,做出些无胆无识之举,莫怪我以彼颈血,振奋军心!”
马政听了大惊,一连退了几步,若非呼延庆相扶,几乎软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