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孙豹了然,当即安排了下去。
……
夜,如水。
楚宫内外一片寂静,深秋之下的夜空显得十分凄凉,仅剩点点星光闪烁,月亮更是不知隐居何处,一点银光未显。
鲁侯突闻李然深夜前来,心神不由微微一怔,急忙光着脚丫子便跑了出去。
“先生……”
“君侯,然明日便要离开都城,特来辞行。”
李然拜礼后,直言自己前来之目的。
“先生?……终究还是要走了么?”
鲁侯听得这话,一时有些恍惚,不舍之情在脸上不断徘徊。
从一个装疯卖傻的公子,到一个掌握君权的君主,他的这一切,可谓都是李然给的。
若是没有李然,而今的他不知在何处忍受心中苦痛继续伪装疯癫。
若不是李然,这楚宫内外,又岂是他能随便出入,发号施令,商议国政的场所?
若不是李然,他的人生便如同今夜之星空一般,暗淡无光。
与其说李然是他的客卿,莫不如说李然是他的授业恩师。
可如今恩师即将远行,将来能否再见也是未知,别离之际,总是多了几分烦忧。
“然受君侯恩遇,不敢忘德,长思急行,想来今番总算是没有辜负厚望。”
“而今君侯已然执掌朝政,鲁之中兴,指日可待!”
说罢,李然拜礼一番,恭敬肃穆。
鲁侯也并未着急扶他,而是当他拜礼之后这才道:
“先生要去何处?”
“前往郑国。”
“郑国?”
看上去,鲁侯似对这个回答有些不解。
不过他转瞬便又明白了过来:
“对了,祭乐身在郑国,她既有意于先生,确实是个好去处。且祭氏财大势大,先生若是前往,以先生之才,必可得祭氏重用,为政为商,皆有先生一片天。那寡人便在此先行预祝先生了。”
鲁侯这话原本应该会令李然面红发涨,但就从语气而言,却又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意,竟是令他没了半分热感。
对此,李然心中可谓了然。
眼下郑国在子产的执政下,也在经历改革。倘若郑国得了李然辅佐,必然是如鱼得水。且郑国比邻晋楚,李然之才必然会引起这两个超级大国的重视。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李然究竟是敌是友,可真是一个未知数了。
所以他故意提及了“为政为商”四字,故意将后两个字提高了声调,便是在提醒李然,从商即可,为政最好不要。
李然听得这话,当即躬身道:
“君侯之言,然铭记于心。”
“今日一别,也未知何日才能相见,然有一言……”
“哦?先生请讲。”
鲁侯微微抬手,而后光着脚走回了自己的君侯座上。
从他刚才迎接李然的地方到他走回君侯位的地方,这段距离不过三丈。
可就是这三丈的背影,在李然的眼中,阿稠已然是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君主了。
挺拔而又孤独。
尽管没有人知道他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可至少现在看来,他的君姿,已经显露无疑。
而那铺面而来的君威,以及说话间流露出的点点生疏,都让李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是的,正是这种压迫感。
因为,他十分的清楚明白,正是他,亲手将当初的公子稠给推上了这个位置。也是他一手造就了今天这个局面。
当初的公子稠转变成为今天的鲁侯,他李然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
只是他尚不知晓他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种未知之事,令他不由得感到忐忑不安。
“季氏之疾,已如疥癣,不足为虑。君侯若想治国安泰,更应上行而下效,为万民之表率。另外,更应选贤举能,最忌亲疏有别,君侯若能做得一视同仁,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则必得众人仰赖信服。”
这是李然给他的最后的建议。
他知道鲁侯对季氏的恨意,也知道鲁侯最近的一系列政令都是在针对季氏。
眼下尚可,可时间一长,损害的终究是鲁国自身的实力。
要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君主,光靠仇恨是决计行不通的。还需得学会容人善断,推己及人,无论是对叔孙氏,孟氏还是季氏。他身为一个君主,都应该做到一视同仁,如此才能彰显君主气度。
“寡人谨记。”
“还有吗?”
鲁侯坐在上位,眉眼如刀,一字一句,甚为铿锵。
李然见状,躬身拱手:
“无有别的了,草民就此告退。”
他知道,他的鲁侯恩师的身份已经到此为止,离开这里,他便再也不是鲁侯的恩师,而是一介纯粹的白身,与鲁国,再无半点关系。
因为从这一刻开始,鲁侯于他,将会是一个完全陌路之人。
第二卷 郑志(一)——软饭硬吃
第五十章 被追了一路
启程,西去。
李然的家当并不多,甚至都说不出来到底有些什么家当。除了几本从洛邑带出来的书简以外,这一年他在曲阜所攒下来的些许家当,已悉数都兑成细软,充当了盘缠。另外的,就是平日里叔孙豹和鲁侯赏赐他的一些物件罢了。
而这些身外之物,李然一向看得很淡。最多就是能留个念想,所以他的马车上除了书简外,便只有他包裹里几件换洗的衣裳,再加上孙武的护卫,轻车简从,不外如是。
于是,又一场追杀开始了。
这场追杀从李然离开曲阜城的那一刻便开始了,前来追杀的黑衣武士成群结队至少百来人,伏在一片树林之中,专候着前来的李然。
这不是李然遇到的第一次被追杀,他的记忆里,他的人生似乎总是伴随着追杀。
不过,好在这一次他准备得比较周全,而且此处离曲阜还不算太远,所以这帮黑衣人刚刚出现,就被叔孙豹所安排的暗卫给收拾干净了。
鲜血洒满一地,枯枝腐叶混合着鲜血的气息一时只令人感到窒息。
“也不知先生为何拒绝叔孙大夫的好意?若是有他们护卫出门,便是出了鲁国,也会相对安全一些。”
在鲁国境界,季氏或许还不敢放开手脚的对李然展开追杀,毕竟有些事一旦拿到台面上来说终究不够光彩。
而一旦离开鲁国境内,不在鲁国的管辖范围内,季氏便可以放开手脚的对李然进行追杀。李然拒绝了叔孙豹安排的门客护卫,看上去,似乎是在自寻死路。
谁知李然却是言道:
“鲁国之乱,起于三桓,也该当止于三桓。若我接受了叔孙大夫的好意,便只会加剧叔孙氏与季氏的争斗。届时季孙意如因叔孙大夫维护于我,两方势必是不死不休。三桓争斗,一旦达到这种地步,便是鲁侯掌权也无济于事。”
“鲁国中兴,终究还是绕不开三桓。”
鲁侯初掌君权,一切都还需稳定,特别是三桓之中,眼下,面对季氏的蓄意报复,任何小规模的摩擦都可能引起大范围的不安,这是季氏目前最喜闻乐见的,却是李然最不愿意看到的。
他毕竟已经离开曲阜,这里的一切,都将不在他的可控范围内。所以他自然要以最稳妥的方式来确保鲁侯能够继续保持眼前的这种平衡。
“先生始终为他人着想,却独独不为自己安危考虑,还当真是令人深感钦佩呐。”
“先生您这马不过数匹,车不过一乘,再加了两名随从,孤身远行,若是中途遭遇了什么不测,谁人又会为先生着想?”
孙武看着与他坐在一起的鸮翼,很是不解的与坐于车舆内的李然问道。
“嗐,我们少主啊,自洛邑出来后,便一直是这般的秉性了。这改啊,估计是这辈子都改不了咯。”
鸮翼说得很是云淡风轻,似乎他早已习惯了。既不怨天,也不尤人,说完竟是只顾自己闭目养神起来了。而孙武一边听着,一边又陷入沉思。
这毕竟是一个“人人皆为利己”的时代,所有人都在争相为自己的前途命运而费尽心机,为何单单李然不是如此?
他们不明白,那是因为他们未曾有过李然的经历,或者说是没有后世李然的记忆。
若是他拥有李然的记忆,他就会明白李然的这种思想,或者说李然的这种视角,可称之为上帝视角。
而李然恰好就拥有这样一个视角,拥有数千年文化知识累积当他,太知道这样的时代最需要什么样的人,太懂得他的生死对这样的时代能够起到的影响其实是微乎其微的。
所以与其惜命,莫不如坦荡一点,毕竟人固有一死,能够名留青史,也算物有所值。
但即便是李然自己,也不曾发现,这其实与他第一次逃亡之时的思想相比,已经是悄然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当初他从洛邑逃出的时候,他只想着如何保命,如何继续活下去。
可是经历过鲁国之事,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的这种思想已经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乃是另一种大无畏的境界,一种驱使着他不断去挖掘历史秘辛与推动历史车轮的精神。
他要活着,同时也要活得意义非凡。
……
出鲁,进卫。
这一段路程,李然只用了半个月,可是正当他离开了鲁国边境后,季氏的追杀顿是更为汹涌了起来。
首先便是在一处荒野之中,李然刚刚从鲁卫边境的馆驿离开、正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际,季氏的黑衣武士便再度现身,一百多人同时出现,喊杀声顿时不绝于耳。
“驾!”
孙武见状,不由狠狠的一刺马臀,马车顿时极速飞奔,一场“追车大戏”就此上演。
在快速移动之中要猎杀目标,对于这帮没有弓箭的武士而言显得十分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