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何点头赞同,说到底,李善如今在代州的地位,很大程度在于霞市和商路,他是以代州势族为棋子,出关重建商路,以河东世家为棋子,才能让霞市繁华,他自身其实并没有付出什么。
“去岁外放……小弟有所揣测,应该是为了避开夺嫡。”马周大大咧咧的说:“宗正少卿……必然被卷入夺嫡,李怀仁此人虽刻薄寡恩,但知进退,明得失,未必会承接此职。”
听马周连续两次提及“刻薄寡恩”,常何也是叹息,这位故友看来对那位邯郸王怨恨颇深。
这也是难免的,李靖到任之前,代州总管府内多少职位空缺,李善宁可让代州势族子弟以检校之名担任,也没有替马周筹划一二。
“不过那些都不管咱们的事。”马周手撑着榻起身,“今日大来兄终脱樊笼,可喜可贺,不如……”
常何连连摆手,“明日赴任,不敢饮酒。”
顿了顿,常何补充道:“得太子信重,转入右监门卫,任中郎将。”
马周眼里透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嫉妒,这厮在代州丢了两次人,被撵回长安,居然还能从右郎将升任中郎将……八成是因为其秦王旧部的身份。
“既然晋职……”马周突然抓起一旁桌案上的酒壶摇了摇。
“宾王,待得休沐,必一醉方休。”常何哭笑不得,“奉命驻守玄武门,平阳公主日夜巡视,不敢怠慢。”
“玄武门?”马周呆了呆,勉强挤出了个笑容,“那就饶过大来兄这次……”
两人叙谈良久,常何这才回了正屋,而马周在客舍久久僵坐无语,居然是玄武门,居然是玄武门!
马周没进过皇城,但曾经见李善私下提及……他至今还记得李善用一种莫测的口吻提起玄武门,提起玄武门如何重要。
的确很重要。
如果想攻打皇城,玄武门是最为快捷,也最为直接的通道,进了玄武门,能一路畅通无阻的直抵太极宫!
而玄武门外是禁苑,东宫的长林军正是驻守在禁苑临近东宫的长林门……难道东宫太子有篡位之心?
当然了,攻打皇城并不是只有玄武门一条路,大军也能从玄武门西侧的芳林门入长安,绕道西侧,从嘉酞门入皇城,然后再转入承天门大街,攻破承天门,才能抵达太极宫。
相比起来,玄武门却近的多,也方便的多。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屋内,映射得马周脸上阴晴不定,最让他难以理解的是,就算李善猜到了常何可能回长安得太子重用,但守卫玄武门……李善猜到了吗?
如果不是玄武门,李善将自己塞到常何身边那就意义不大了……马周并不自我菲薄,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以及李善对自己的重视程度。
晃了晃手边的酒壶,高高举起倒仰,几滴酒水坠入口中,马周不满意的抿抿嘴,心想李善到底会让我做什么?
但不管做什么,肯定会用在刀刃上。
上了这条船,再也不可能离开了,不说自己和李善的交情,不说自己知晓李善那么多隐秘,仅仅是已经住入日月潭的老母,就决定了自己不可能有其他的选择。
第五百七十四章 这次真不是我的错(上)
五月初三,天策府。
不大的屋子内,凌敬手持一封信正在吟诵,李世民、杜如晦、房玄龄聚精会神的听着。
好一会儿后,凌敬才住了嘴,房玄龄端了一杯热汤递过来,向来端谨的杜如晦捋须笑道:“不料如此之速,正如殿下所言,邯郸王实是国之干城。”
从三月中旬开始动工,到现在也不过两个月不到,顾集镇已然大致成型,张士贵在信中提及红砖、泥浆对工程助益颇大,而且坚固耐用,只要不缺粮草,水源不绝,仅凭突厥很难攻破这种寨堡。
“克明……”凌敬将信递给李世民,眉头微蹙,“虽得陛下、殿下信重,但小儿辈……克明直呼即可。”
房玄龄忍笑道:“难道克明兄还记当年怀仁坏东山寺一事?”
李世民大笑道:“房公说笑了,克明公是那等心胸狭窄的人吗?”
杜如晦瞥了眼房玄龄,也忍不住露出个笑容,两人早在入秦王府之前就是至交,杜如晦更是得房玄龄赞誉“王佐之才”才得以名声大盛,自然不会在意。
“粮草不缺,水源不缺。”李世民再次看了看李善的这封信,“欲以八百骑兵,一千步卒驻守,与马邑成掎角之势。”
“代州兵力充足,粮草充盈,永康县公已在路上,还携带五千江淮精兵。”杜如晦分析道:“除非颉利可汗举国来攻……”
“绝不可能。”凌敬摇头道:“即使颉利可汗率大军来攻,朔州马邑顾集镇两地,刘世让、张士贵均非平庸之辈,突厥一时难以破城,粮草不济,伤亡惨重,只会便宜了突利可汗。”
“也正是因为突利可汗一事,怀仁才会在顾集镇建寨。”杜如晦点头道:“前后相连,环环相扣。”
房玄龄补充道:“永康县公擅用兵,坐镇雁门,必失朔州不失。”
“怀仁倒是有自知之明。”凌敬嗤笑道:“虽说屡屡立功,也曾上阵,但论领兵择机……”
“凌公太过苛刻。”李世民笑道:“怀仁至今尚未加冠呢。”
李善本人并不擅用兵,对军中事务、战场走向也只是以大势论之,不能亲掌,这是李世民等人都知晓的。
但凌敬觉得李善是在藏拙,毕竟这厮的略懂略懂的先例太多了……更关键的是直接对标,很多人都觉得李善和李世民有点像。
同样是尚未加冠之时,就屡立大功,力挽狂澜,虽然李善怀仁举义,处事温和,但到了关键时刻,从来不避人后,锋芒毕露,和李世民的确有相似之处。
而且他们也知晓,在与父亲的关系中,李善和李世民也有相似之处。
但在凌敬想来,秦王李世民能在军中有如今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在于其亲自领兵,甚至只身犯险的屡次作死……李善如此藏拙,无非是不想抢了李世民的风头。
这种心理状态非常微妙。
但可惜这次凌敬猜错了,李善真的没有藏拙,而且张公瑾、张士贵都在密信中或有意或无意的提到了这一点。
“按照路程算,如今永康县公应该快抵达陕东道,不知是走飞狐口还是太行径。”房玄龄随口道:“若是飞狐口,约莫要迟几日,但无论如何,五月中旬,怀仁应该回长安了。”
走飞狐口,那就是走河北这条路,再从定州飞狐口入蔚州,转而南下抵达代州,走太行径那就是直接入河东,不过前一条路能走水路,后一条路大都是步行。
房玄龄笑道:“不知宗正少卿……凌公,怀仁如何思量?”
“虽得陛下重新列入宗室,册封郡王,但不过黄口小儿罢了。”凌敬毫不犹豫的说:“如何能出任宗正少卿一职?”
李世民和房玄龄交换了个眼神,这个答案是在他们预计之内的,说得好听点,李善是不想踏入裴世矩布下的口袋,说的难听点,李善此举显得有点油滑。
原因很简单,秦王一脉,呃,主要是李世民,其实是很需要一位站在他这一边的宗正少卿的。
仅仅是执公而断,也能替李世民挽回不少分数……自从尹德妃之父尹阿鼠殴伤杜如晦一事后,李世民在后宫嫔妃中的名声相当的不好。
不过,李世民也能理解李善这个选择,谁知道裴世矩后面还埋伏了什么,就这么一脚踩进去,一个不好就是满盘皆输。
在这个时代,君与臣,并非主与奴,双方即使站在一起,也是有各自的立场的。
李世民也习惯了……这个时代有世家门阀,等“天街踏尽公卿骨”之后,同样还有文官集团、宦权、勋贵等等。
沉吟片刻后,李世民看向凌敬,“回朝任职,虽是陛下任命,吏部挑选,但怀仁屡立大功,只要不逾越本分,有三姐相助,当可择之。”
凌敬起身应是,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李善回朝后只要不过分,不去要那些权重或位高的职务,那就能任意择之……说的更露骨一些,李世民是希望李善能够做一些小小的牺牲。
这并不出乎凌敬和李善的预料,李善在口信中提及,如果有合适的最好,如果没有合适的,找个理由回家歇息一段时日也不错。
从武德五年开始,李善一次又一次的试图让自己成为更重要的棋子,加重自己的分量……到如今,册封郡王,实际的封疆大吏,分量已经够了,甚至都溢出来了。
在如今这种状况,裴世矩是不能在明面上做什么的……而掀开身世,李善和裴世矩却有着共同的认知,还是不掀开的好。
李善以前不愿意掀开,是因为不想那么早公然与闻喜裴氏抗衡,如今不愿意,是因为还不想那么快在太子李建成面前摘下面具。
李建成又不傻,一旦身世泄露,仅仅是自由心证,就能断定李善的立场……毕竟裴世矩、李德武都是东宫门下。
而裴世矩不愿意,无非是为了闻喜裴氏的名声。
闲聊了一阵,数人揣测月末可能就会来袭的突厥,即使有突利可汗制衡,颉利可汗也必然来袭,只是不知道规模如何,会不会另遣派偏师袭扰关内?
这时候,外间有沉重脚步声响起,“殿下,陛下急召。”
李世民有些意外,如今他虽然身上兼了那么多职位,但实际上除了以天策上将、秦王的地位参与重大决策之外,并不实际处理朝政,尚书令也不过是个幌子,尚书省事务大都是左仆射裴寂的权责。
一刻钟后,李世民疾步入两仪殿。
虽然在场的还有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与诸位宰辅,但李渊劈头第一句话问的就是李世民,显然这种事他更信任次子的眼光。
“扬州大都督府属官密告,赵郡王李孝恭欲反,如何处置?”
第五百七十五章 这次真不是我的错(下)
两仪殿内,气氛有些压抑。
李渊还在盯着李世民,而李建成也在盯着李世民,只不过原因不一。
李渊是在等待李世民的回答,如何处置……这不是李世民一个人说了算的,李渊问出这句话的实际意味在于,如果李孝恭谋反,江淮、江南会不会失守?
要知道李孝恭麾下相当一部分将校都是当年李世民的旧部,而且如果李孝恭谋反,最可能出兵,也距离最近的就是李世民的大本营陕东道大行台。
所以,李建成非常怀疑,密告李孝恭谋反这件事,是李世民指使的。
要知道扬州大都督府设在扬州,但扬州大都督李孝恭辖江淮、江南、山南、荆州以及岭南诸州,换句话说,长江以南,去掉蜀中的益州道,那全都是扬州大都督府的辖区。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李世民指使的,如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导致秦王一脉能够掌控大都督府,李建成觉得……自己这个太子已经是可有可无了,甚至父亲这个皇位都有点虚妄了。
要知道益州道尚书令也是李世民,长江以南所有的区域,加上中原的陕东道大行台,河北不设行台,但辖数州的洛州总管程名振同样也是秦王一脉……李世民直接去洛阳登基称帝都够资格了。
突然被劈头如此一问,李世民并不慌张,也没有立即作答,而是沉思片刻后才开口,“父亲,首要召永康县公李靖即刻返程,以长史掌扬州大都督府。”
“赵郡王叔数年内破南梁,平岭南,此次又平定江淮之乱,可谓劳苦功高。”李世民说到最后加重了语气,“永康县公一直为赵郡王叔的副手。”
李渊微微点头,实际上在李世民来之前,他已经下令李靖返程。
其实在座的人都心里有数,李孝恭虽然曾经在武德初年出任山南道招慰大使,领兵出巡巴蜀地区,连下三十余州,但战功寥寥,主要的功绩还是破梁、抚平岭南和平定江淮。
但偏偏这三件事,永康县公才是真正的指挥者……换句话说,李靖在长江以北的军中威望是不逊色于李孝恭的,能力更有过之。
而李靖之前率兵北上准备赴任代州总管,显然并无反意,让其回镇江南,能使乱事不起。
“其次,赵郡王叔……”李世民突然抬头看向了李建成,“可有谋反实据?”
李建成微微眯眼摇头。
“父亲,大兄。”李世民轻声道:“或为诬告,赵郡王叔当不至谋反,理应召其回京详询之。”
李渊沉吟不语,如果李孝恭真的要谋反,那么召其回朝,很可能导致其立即举事,这也是他犹豫不决的原因。
“永康县公已然领兵返程。”李世民提醒道:“若不立即召赵郡王叔回京,只怕要另起波澜。”
李渊猛然醒悟,李靖已经率五千江淮兵返程了,如果李孝恭真的有反意,那么会立即警觉,即使没有反意,或者在两可之间,也会受其影响……接下来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最重要的是,李孝恭如果不想谋反,一道旨意就能召其回京,如果铁了心要谋反,召其回京这道旨意发不发也无所谓了。
“下诏,召李孝恭即刻返京。”李渊瞥了眼杨恭仁、封伦,沉吟片刻后道:“二郎,命陕东道大行台集兵。”
“是。”
几位宰辅都悄然眼角余光打量着脸色难堪的太子李建成,就这件事而言,东宫算是一败涂地。
诸位宰辅也不知道这件事的起因,但从刚才李世民建言的处置手段来看,应该不是其暗中指使,因为永康县公李靖并不被视为秦王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