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中夹杂着的火光,火光映射出的仓皇人影,让整个大营都陷入了混乱。
苏定方曾经评价过,论指挥大军,张仲坚不如他,但指挥小股兵力,张仲坚比他还略胜一筹,这是后者在朔州当了十多年军头不得寸进带来的好处。
但此刻的张仲坚脸色铁青,紧紧攥着手中的马鞭,在八百锐士入箫关,大唐旗帜飘扬的那一刻起,拿下箫关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了。
除夕,深夜,酒醉,梦中……这些因素让唐军毫不费力的杀入大营,瓦解了梁军的战意。
但张仲坚不打算赶尽杀绝,而会选择留手,特别是在知道梁军将领基本上被一网打尽之后,这是被时势所迫的,因为这两三日的这场少见的暴风雪给这场战事的后续带来了不小风险。
但段德操却带着那些延州兵大砍大杀,杀的人头滚滚还不肯罢手,即使大量梁军士卒跪地求饶,也免不了被一刀砍死……在这种情况下,困兽犹斗直接导致了这场本应该已经结束的战斗至今还在进行,也直接导致了唐军的伤亡比张仲坚预估的大的多。
战场抗令,擅杀俘虏,张仲坚如何不怒,若不是麾下多有延州府兵,他早就令人砍下段德操的头颅了。
距离此处不算太远的校场内,数百骑兵正在蓄势待发,角落处数十人正小声说着什么,时不时有人叱骂。
刘黑儿出现后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邯郸王已经入关”,刘昭目瞪口呆,虽然已经知道唐军破关,但没想到是唐军主帅亲至。
刘黑儿第二句是“统领殿下亲卫”。
这句话一出,刘昭就知道箫关失陷已经是不可阻拦的了,面前这位长兄也已经铁了心降唐了,对他们这些族人来说,梁国与大唐是没有本质区别的。
刘昭也知道箫关的得失意味着什么,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而接下来刘黑儿挑选的五个族人正在向其他人述说梁洛仁、索周的所作所为,已经有骑兵按耐不住,胯下战马在原地打转,腰间的弯刀都已经拔了出来。
刘昭低声问:“均听大哥指派……但叔父那边要不要先……”
“不急。”刘黑儿幽幽道。
刘昭有点急了,“既然降唐,那就要有所献……叔父驻守同心县,一旦劝服叔父……”
“不急。”刘黑儿重复了一遍,“殿下许稽胡内附,战后安置灵州或凉州、会州,许修屋建宅,许互市。”
“那更要劝服叔父……”
“你带三百骑兵去,尽快平息战事。”刘黑儿径直指派,“剩下两百骑兵跟着我。”
“去哪儿?”
刘黑儿没有说什么,专门指派了张仲坚麾下的一员将校带着刘昭赶去参战,自己带着两百骑兵迅速赶往北城门。
段德操是杀疯了,但如张仲坚、刘黑儿这样的将领显然考虑的更加全面,他们的视线并不仅仅落在眼前的这场战事上。
“阿黑?”王君昊先是警惕的看着数百骑兵疾驰而来,然后才发现为首的刘黑儿。
“可有遗漏?”
“问过了,城头处都无人驻守,某率亲卫赶到的时候,城门大开,十多人逃了出去。”王君昊不以为意。
刘黑儿脸色冷了下来,“开城门。”
“甚么?”
“开城门!”刘黑儿强调道:“决不可走漏消息!”
第九百六十五章 飞地
“阿黑亲自带兵出城的?”
“是,怕是……”
李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一旁的曲四郎小声对王君昊说:“张三郎那边来报,刘昭率数百骑兵参战,近两千梁军或死或降。”
王君昊一头雾水,却有些冒火,“郎君,刘黑儿贸然出城,若有不忍言之事……”
“不算逾越吧?”曲四郎看看李善的脸色,“阿黑如今为亲卫统领……”
厅内只有寥寥数人,除了自己人之外,只有辛獠儿一个外人,脑子有些懵懂,刘黑儿是整个梁军内都赫赫有名的猛将,还是稽胡一族的头领,如今应该在梁洛仁麾下,怎么莫名其妙成了邯郸王的亲卫统领?
“算逾权,也不算逾权。”李善笑着说:“若是君昊,必然不会出城,但若是定方兄、张三郎,也会与刘黑儿一般出城。”
李善一边解释一边在心里想,凌敬当年对王君昊的评价堪称一针见血,勇猛善战,忠心不二,但脑子不太活络,不擅长领兵上阵,更不能独当一面。
这一战后,其他人不好说,王君昊最好还是弃职。
刘黑儿坚持出城有没有可能是叛逃?
有,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说刘黑儿对梁洛仁、索周的愤慨,不说刘黑儿跟着自己一路跋山涉雪杀如箫关,至少刘昭还带着几百骑兵即刻投入张仲坚麾下。
李善第一时间就判断,刘黑儿是为了封锁消息,所以不惜夜间出城,也要擒杀那十几个逃兵……这正证明了刘黑儿的忠诚。
因为刘黑儿很清楚现在李善在担忧什么。
这方面李善在行军途中只与张仲坚私下讨论过,而刘黑儿能看清这一点,其眼光、能力已经远在王君昊、侯洪涛等人之上了。
天色微亮,风雪已止,箫关内所有的抵抗都已经终结,道路上的积雪被来往的马蹄踩踏得一片稀烂,黑色的是土,黄色的是泥,白色的是雪,红色的是血,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已经一日一夜没有闭眼的张仲坚依旧精神抖擞,大步走入宅子,身后跟着脸色阴郁的段德操、小心谨慎的刘昭。
“郎君呢?”
周二郎小声说:“郎君睡了,还没醒呢。”
张仲坚视线扫了扫,“阿黑呢?”
“有十几个梁兵逃出城了,他去追了,还没回来。”
张仲坚有些意外,笑着点点头,“干得不错……曲四郎呢?”
“也睡了,君昊兄与皇甫忠也睡了。”
张仲坚皱了皱眉,左右看了看,选了个地方坐下,一旁的刘昭不禁有些意外,这半年来听多了邯郸王的名号,没想到麾下死战一夜,这位郡王却高卧入眠。
但刘昭转念一想,亲率锐士,三日两夜远行百余里,跋山涉水,穿越风雪,直抵箫关,如此气魄又如何是懒散的人呢?
这只能解释为这位邯郸王对麾下众将的信任,以及对战事的信心。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战马嘶鸣声,刘昭向外看去,身披棉甲的刘黑儿大步入内,身上沾染些许血迹,精神振奋,看上去没有一丝疲惫之色。
“大哥……”
刘黑儿略略点头,看向张仲坚,“十六人,首级皆已带回。”
张仲坚露出个满意的笑容,“郎君曾在天台山作《马说》,尽述取材之道,郎君麾下,先有赵国公,后多有效仿者,今日再出良将。”
刘黑儿朗声道:“愿为郎君效死。”
现在的刘黑儿如何不清楚,自己降唐之后,能够依靠的只有李善……不是因为李善收服了自己,也不是只有李善能驾驭自己,而是只有李善身边,尽多草莽之辈。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部族,这位邯郸王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喊那么大声做甚?”
睡眼朦胧的李善揉着眉心努力打起精神踱步进来,“可去了同心县?”
“未至同心县。”刘黑儿回答的极为迅速。
张仲坚斜瞥了眼李善身后的周二郎,显然是郎君早有吩咐,刘黑儿一回来就叫醒自己。
这时候,忍耐不住的刘昭拜倒在地,“殿下,末将愿去同心县,必能劝服叔父归降。”
李善慢条斯理的坐下,锤了捶还有些生硬的膝盖,怀疑自己会不会得风湿,随口问道:“阿黑觉得呢?”
刘黑儿不假思索的也拜倒在地,“愿率兵南下,以亲卫为先锋,调拨皇甫忠等原州人氏,必能破敌。”
“不可妄称破敌。”张仲坚点了句。
刘黑儿立即改口道:“当能使道路无阻!”
李善笑着说:“心思缜密,观察入微,当机立断,诚有名将之姿。”
张仲坚附和道:“适才方言,郎君身边再出良将。”
“哈哈哈!”李善放声大笑,指了指刘黑儿,“天色方白,给你两个时辰,午后动身。”
看着刘黑儿带着刘昭出了门,李善收起笑容,轻轻叹息一声,张仲坚低声劝道:“窦公、定方兄、淮阳王都知晓内情,当会勉力支撑。”
李善嘿然道:“希望如此吧。”
李善做事从不后悔,更别说在如今已经拿下箫关的情况下,但这三日两夜的奔袭途中的风雪大作让他也不得不有些悔意,如果自己应该换个时间,一切都会更加顺利。
这场皇甫忠这个本地人也未曾体验过的风雪给计划平添了不少的难度,这不仅仅体现在八百锐士长途奔袭的行军,更是导致李善谋划的整体战略可能会出现纰漏。
李善已经看过战报了,即使不看也能猜得到,因为这场风雪,固守罗家坨的索周撤兵回了那城,但也因为这场风雪,唐军根本无法对那城发动攻势,郭孝铬那边甚至都已经退兵了。
窦轨、苏定方那边唐军主力有没有撤兵还不太清楚……战报上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但李善与张仲坚讨论过,这么大的风雪,很可能会撤兵到南关镇附近。
纰漏就出现在这儿了,按照原先制定的计划,只需要与苏定方那边联络上,散布箫关失陷的消息,梁军必然军心大乱,苏定方乘势猛攻,梁军即使不溃败也只能固守固原县城。
但现在这场风雪导致李善很难与苏定方取得联系……甚至都不知道苏定方现在在哪儿,这导致了一个很尴尬的局面,李善拿下的箫关成了一块飞地。
一旦不能迅速与苏定方取得联络,相反的,灵州那边的梁师都得知箫关失陷,提兵来攻,李善麾下的唐兵除去必要留守的,全部上都站不满城墙。
这时候其实才是最危险的时候,所以李善第一时间安排皇甫忠去歇息。
所以,刘黑儿不顾王君昊的阻拦,坚持出城追杀逃兵。
在这种情况下,李善怎么会贸贸然去招降同心县坐拥数千骑兵的刘女匿成呢?
第九百六十六章 那城(上)
正月初二,南关镇。
前两日风雪大作,窦轨、温彦博心急如焚,初二风雪稍停就迫不及待从后军赶到了南关镇。
“赵国公呢?”
负责留守南关镇的淮阳王李道玄腮帮子鼓了股,“还在那城……”
温彦博惊喜万分,“拿下那城了?”
看李道玄摇摇头,窦轨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难道苏定方在雪地安营扎寨?”
看李道玄不吭声了,窦轨啧啧道:“他苏定方是真不怕麾下哗变啊!”
窦轨自认为治军严苛,但也不敢干这种事,这么冷的天,风雪这么大,不可能发动攻势,却在雪地安营扎寨,一个不好就是全军大乱。
温彦博虽然不善军略,但也知道轻重,低声问:“诸将未有怨言?”
怎么可能没有……李道玄咂咂嘴,“赵国公尽力安抚,不过其间内情众将大都已然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