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头,望向窗外,市郊的漆黑似乎更加深邃,潜伏在其中的罪恶暗潮涌动。我脑子里突然浮出了尚午的话来……
逃不掉的!每个人犯下的罪恶,都逃不掉的。不管是谁放纵了他的逃脱,都会受到惩罚。
或许,放纵了邱凌逃脱制裁的人中,我也是其中一员。所以,我才会直面梯田人魔的再次作恶,并对我的世界如同讽刺般的残酷惩罚……就如同……就如同放任了田五军的岑晓一样。
罪恶,是绝不能被救赎的。
我想,尚午可能是对的。
39
邱凌转过身,将身后的铁门合拢,并转动铁锁,让它发出“咔咔”的声响。
地下确实是潮湿不少,邱凌瘪了瘪嘴,将手里的手电筒朝两边的墙壁上照了照。这个建于20世纪50年代的防空洞,是那时候的机密项目。但当时挖了几个月后,又发现这片区域的土壤可能不适合大张旗鼓搞建设,离海太近,安全会是大问题。但已经挖好的这一段也不可能废弃,于是就做成了一个有点鸡肋的地下指挥部。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地下指挥部之后变成了人防办公室并不在意的废弃洞穴。邱凌在国土局工作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知悉了这个地下世界的存在。
邱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到尽头,这两百多平方米的洞穴深处,有一个用砖头垒成的床铺。邱凌伸手在旁边的木架上摸索了一会,最终拿出一个用塑料布包着的打火机。接着,他又打开旁边的一个木箱,里面都是白色的蜡烛。
邱凌点燃了一支,小心翼翼地将蜡烛卡在木架上方。这个位置相对来说干燥不少,但也只能是相对来说。
邱凌将手电筒的电池倒出来,用一个小塑料袋很细心地密封好。这时,身后传来了清脆的水滴声。
“嗯,要开始接水了。”邱凌自言自语着,“现在开始要多说话,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边说边抓起旁边的红色塑料桶,朝着洞穴的另一头快步走去。这个位置,有一截水管路过。因为老化的缘故,它有点漏水。一年前邱凌在这里守过整整一天,他仔细测算过,水滴每天能够接1200毫升,不但可以维持一个正常男人的生命,还可以多出一些用来进行个人清洁。
邱凌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需要开始适应这地下的一切。其实,以自己对于这座城市所有监控探头的掌握,完全可以在某个深夜出去采购一些生活用品与食物进来的。但外面的世界因为自己的逃亡,肯定已经鸡飞狗跳了,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对自己的抓捕,应该是市局那些刑警的首要任务。所以,与其出去冒险,不如选择彻底地消失。毕竟,在他们眼里,自己是罪不可赦的凶徒,不诛之不心甘的那种。而在邱凌自己心里呢?
似乎,自己并不是那么穷凶极恶。
邱凌笑了笑,抓起摆放在角落里的一对哑铃,并微微下蹲,开始摆弄哑铃。持续的锻炼可以塑造美观的形体,同样地,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形体。如果每天坚持半蹲着张开双臂挥舞重物的话,自己的大腿会变得越来越粗,上身躯干也会变得壮实不少。最终,再次走入世界的邱凌,可能是一个看上去有点莽撞的民工,或者憨笑着的保安……嗯,都不得而知,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嗯!沈非,我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穷凶极恶,我也并不是没有理由地杀戮。那些被我折磨而死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受罪的,所以她们才会在深夜买醉哭泣。况且,我是不是一个疯子,就算我自己,也没有答案,那么,我的杀戮又算什么呢?
想到这里,邱凌有点莫名地伤感了。之前,他憧憬着今天的到来,可这天终于来了,又特别地茫然。
他放下了哑铃,从旁边的木架上拿下一个小铁壶,拧开盖子,将里面的液体倒了一点到手上,接着抹到膝盖手肘这些关节上。邱凌又一次深吸气,将手里的铁壶举起,浅浅地抿了一口。药酒有点烧喉咙,但它能够驱走湿寒。尽管如此,自己再次走入世界后,风湿病是不可能避免的了……
对了,怎么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呢?
邱凌笑了,从砖头垒成的床上抓起一个帆布包,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四方小匣子。这是一个读秒器。
读秒器屏幕上微蓝的光让邱凌觉得很安全,他拨弄着读秒器上的按钮,调了39571200这么个数字。
积压在胸腔的怨气似乎化解开了,读秒器上的数字开始了倒数。
39571199……
39571198……
39571197……
众生经历着年月,浮华又是由一个个日子组成的,每一天,分24个小时,每个小时又有60分钟,每一分钟又有60秒。于是,39571200不过是将458天换算成了读秒而已。而458天后,正是文戈离去四年的忌日。
那么沈非,你我在这3000多万次的读秒后,会不会第一时间再见呢?那天你会怀抱一束鲜花,站在苏门大学后山那棵树下吗?
是的,你肯定会的,你的头顶会沐浴着阳光,衬衣的衣领依然干净洁白……想到这里,邱凌苦笑了,并自言自语起来:“那就让我与文戈在这泥土深处被深埋吧。”
他坐到了床上,将之后要用来当枕头的一个木盒抱到了怀里,并用脸贴上:“到最后,还是只有我俩孤孤单单地待在一起,还是只有我俩这么缺乏沟通地眷恋在一起。不过没事的,文戈,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哪怕你现在只是这么一捧灰白色的粉末。”
怀抱着骨灰盒的邱凌再次感觉到了心痛,他望向旁边的木架,上面有个小小的镜框,镜框里面有一张从某本小杂志上剪下来的纸片。那是自己毕业后唯一发表的一首诗。
错把芳华的你送入坟墓
是命运的不对
砌上不可摧垮的墙
是索命人的不对
忘了给你一碗遗忘
是孟婆的不对
你流浪过的地方从此冷清
是阴阳相隔的约定不对
然后
你看着
爱过的人腐烂
是他的自私不对
你看着
自己的躯壳成灰
是痴情不对
(《心理大师》第二部 完)
第十四章 番外篇
我们是一群聆听者,聆听着这个世界上许多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有时候,我们的病人需要的其实并不是我们的开导,也没有哪位心理咨询师能够真正凭一己之力治愈病人。况且,包括我们自己,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有心理上的疾病。
金属
故事提供者:赵珂,法医;昆虫学家
性别:女
年龄:28岁
任职单位:海阳市公安局刑事技术侦查科
海韵是我高中同学,三年里关系很好。高考后她去了其他城市,那个年月人与人的联系方式很简单,断也断得那么写意。当日两个小姑娘微笑着挥了挥手说声再见后,从此再不相见,似乎也是对这残酷命运的一种诠释方式吧!
想不到的是我俩竟然会在李昊的好朋友沈非开的心理诊所遇见。她从我身边走过,带着我并不喜欢的香水味。我正皱眉,她扭头喊了我的名字。
我愣了一下,并没有认出面前这位被硕大墨镜掩盖了容貌的女人是谁。海韵摘下墨镜,两个小生灵激动与兴奋起来。在问到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沈非的诊所时,海韵欲言又止。我扭头,看到沈非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明白了每个人都有不想为人所知的故事,不再追问。
和海韵一起吃饭,在一家西餐厅。海韵握着刀叉的手总是微微抖动,这点让我觉得奇怪。她自己解释道,是低血糖的缘故。接着,我们开始闲聊,说彼此的故事,就好像当年我们坐在操场上那样。
和我一样,海韵大学毕业后就进了个事业单位工作,一路上虽然有各种故事发生,但始终算顺利。和我不一样的是,她经历了一次痛彻心扉的婚姻,丈夫死于一场意外。我没敢追问意外的细节,因为我知道那男人的离去,可能就是她的世界崩溃的原因,同样,也是她走进沈非诊所的原因。
第二天清早,我接到了沈非打来的电话。他看似随意地简单问了问海韵的情况,最后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赵珂,你的这位老同学有一个会让她致命的心理障碍,如果可能的话,你尽量多叫她一起吃饭。”
沈非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嗯!记住,是叫她一起吃饭。”
放下电话,我有点迷糊。我也知道沈非不会将他的病人的病情细节透露给我。于是,我开始细细捕捉那晚海韵身上的某些与众不同,可最后发现,除了她拿起刀叉后因为低血糖而颤抖的手有点异常外,其他都很正常。
之后也和海韵又约过几次,当然还是要一起吃饭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她约定地方我过去,她握着筷子的手没再出现颤抖的情况。当然,这局限于中餐餐厅,有一次我提出去西餐厅,她也答应了,但那晚她握着金属刀叉的手,又一次颤抖起来。
我询问,得到的答案依然是因为血糖的缘故。
介入梯田人魔案以后,工作忙了很多。那个将夜晚买醉女人虐杀的凶徒始终没被抓到,整个刑警队都只能持续地绷紧着神经。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与海韵的联系变少了。她打过几次电话给我,最终知悉我没时间,听筒那边的她有点失望,但也没说什么,叮嘱我注意身体,挂了线。
最后一次和她联系是哪一天我已经不记得了,所以说人一辈子,总会不经意间错过那些应该深深铭记的道别。世事无常,无常到你并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下一秒又会失去什么。
所以说,很多人,也就是这么在不经意间,与你的人生路错过了,再无关系,无论你曾经多么珍惜与爱恋。
正如,我与海韵在高考后那么一次彼此都没准备好的十年不见,也正如我与海韵在那么一次电话里的道别后,再见亦是阴阳两隔。
一位自杀的女人的尸体由淮江路派出所的同事们送了过来,我拿着报告书往尸检房走,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梯田人魔案子中的细节。接着,我翻了翻手里那薄薄的纸张,赫然看到海韵紧闭着双眼的相片出现在其中。
我站住了,快速望向死者的姓名栏——是海韵……
她化了妆,头发盘得很好看,身上穿着一套紫色的晚礼服,与尸检房里的灰白很不搭。吸入了大量煤气的她,面部表情显得那么安详,好像死亡并没有让她担忧与害怕。
我是一个法医,我每天面对最多的就是生与死,我并不会把内心世界中的种种浮现到脸上。我很冷静地伸出手,在海韵冰冷的尸体上摸索着,捕捉是否有肉眼看不到的伤痕。最终,在摸到她的双乳下方时,我感觉到里面有微微发硬的东西。通过进一步的检查后,我让同事通知了在外面等待着的海韵的亲属,提出想要解剖海韵的要求。
实际上,也不应该叫作通知,只是知会而已。每一起自杀的案子最终都要被确定是不是谋杀,这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握着冰冷的解剖刀,我很反常地有了极短时间的抖动。这在我从医科大求学开始到现在工作几年的时间里,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一瞬间,我脑海中出现了海韵握着刀叉抖动着的手。
解剖结果让身边的助手小叶张大了嘴,包括我自己,都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
在海韵的胃里,有着三十多块……或者应该说三十多片金属,被胃酸腐蚀过后的这些小玩意儿,颜色灰黑得那么冷漠。我拿起其中最大的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到水龙头下冲了冲,接着发现上面竟然有牙齿的咬痕。
沈非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我连忙将尸体的嘴打开,助手将灯扭了过来。
我看到,她的牙齿被磨得很短,甚至残缺。
我走出尸检房,打给了沈非。我没有要求他告诉我海韵找他是因为什么心理问题,只是将海韵的死与她胃里面的东西说给了他听。
沈非很久没出声,但也没挂电话。最终,话筒那边的他叹了口气:“赵珂,你找出海韵丈夫死因的档案看看吧。”
我听说,世界上有一种鸟,从配对开始,就会始终一起。如果其中一只先死了,那另外一只也不会苟活。它会哀嚎整晚,将心伤到极致,然后选择撞向坚硬的石头。
可能,海韵就是那么一只会将心伤到极致的鸟吧?
她的男人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前面货车上载着的几根钢筋滑向男人的驾驶室,止步于男人的胸腔。男人的胃里塞满了金属,但并没有断气。他努力拿起手机,打给了他新婚不久的妻子,用最后的力气告诉妻子:“好好活着,就像没有遇见我一样。”
海韵的世界如同一块被挖走了机芯的钟表,生机不再。接着,她出现了奇怪的饥饿感,只有通过吞噬小块的金属才能够缓解。她苦笑着对沈非说道:“只有胃里装满了金属,才能得到男人依旧在身边的安全感。两个人约定着牵手就必须走到永远,甘苦与共的誓言不可能只是说说。”海韵又说,“男人尝过的最后痛楚,我也应该与他一起尝过,才是对婚姻意义真正的兑现。”
末了,海韵那哭泣着的弟弟告诉我,姐姐嫁人的时候正盘着这个头发,也穿过这套紫色的晚礼服。她的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天是这么个模样,而她的终点,也还是这么个模样。
所以说,不管这世界变化得如何冷漠与残酷,真正深爱着的人,他们依旧在……在他们自己的伊甸园里,微笑着演绎永恒。
或者,这就是歌曲里时常演绎的红尘与浮生吧……
肉食
故事提供者:吴艺,精神科医生;国家高级心理咨询师
性别:男
年龄:47岁
任职单位:海阳大学附属医院精神科
很多病人都喜欢给我们这些心理咨询师讲故事,无论是真实的抑或虚构的。在说这些故事以前,他们都会一本正经地说这么一句:“不管你信不信,事情就是这样……”
冯老师却不会这样,他将右手的食指与拇指搓几下,仿佛上面残留的粉笔末始终没有干净过。然后他会告诉我,这是一个梦,一个关乎前世今生这么个“扯淡”话题的梦。
梦里,有个目光呆滞的少年叫作狗剩,狗剩很饿……
饥荒来得铺天盖地,全世界的食物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
狗剩不知道爹这几天到底在想些什么,时不时望着自己发呆,又时不时小声地和娘在角落里说话。狗剩的哥哥已经11岁了,个子很矮,长期的缺乏营养,让他的头显得与躯干完全不成比例。狗剩的弟弟3岁,还不会说话,只知道哼哼和哭。
说到这里的时候,冯老师再次搓了几下那两根手指的指肚,苦笑道:“而我在梦里,就是狗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