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夫人最先相问,“媖娘,同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顾氏流着泪,光是愣愣痴痴地看着林重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林同州取出一幅画像,众人看去, 画像中的姑娘年岁更小些,但明显与林重影长得极为相似。
“这孩子是谁?瞧着确实像影娘。”陆氏拿着画像,左看右看,不时和林重影比对。
林重影心念微动,下意识朝谢玄看去,谢玄似是早料到她会看自己一般,清冷的目光淡睨过来。
仅是一眼,她便确认自己的猜测。所以这位大公子说帮她找个人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人家,而是真正的人家。
大顾氏流着泪,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
她只能懵懂着,任由对方拉着。
画像传到谢老夫人手中,谢老夫人看了好一会儿,也说了一个像字,然后又问,“这孩子是谁?”
林同州欲扶妻子坐下,见大顾氏一直拉着林重影的手不放,便用请求的眼神看着林重影。林重影懵懂着,帮着他一起扶大顾氏坐好。
“这事说来话长。”林同州深吸一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
听他叙述,却原来是夫妻二人上个月去仁光寺求签,那签文显示他们命中有一女。当时俩人并未当一回事,还当是签文有误。
“我这个年纪,身体又不好,哪里还能生得了。”大顾氏擦干眼泪,又看林重影。“那天夜里我就做了一梦,梦里有个孩子一直喊着‘爹娘救我’。刚开始还以为就是一个乱梦而已,哪成想自那以后,我天天梦见那孩子挨饿受冻,让我和夫君去救她……”
林同州跟着补充,“我见她成日里魂不守舍的,就让她把梦里那孩子的样子画下来,看看能不能找到。”
话说到这里,夫妻俩齐齐看向林重影。
其他人也看过来,见林重影还懵懂着,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所有人大感惊奇之余,又觉得实在是巧。
一室古怪的气氛,被魏氏打破。
“仁光寺的签,最是灵验。”
不说是在禾县,便是临安城中,亦有不少人去仁光寺求签。
魏氏已有退亲之意,却又因着恻隐之心不愿害人。原本就有心,乍一听大顾氏和林同州夫妻俩说的话,顿时就有了主意。
“那年我怀着身子,听说仁光寺的子孙签最灵,亲自去求了一个。那签文说玉燕投怀,明珠入门,没过几月我就生了宁姐儿。”
这事谢老夫人也知道,自是跟着说那签灵验。
大顾氏哽咽起来,“我都想好了,我们就拿着画像找,一日找不到,就一直找。既然佛祖说我们命中有女,那我们总能找到。”
林同州还说为了找孩子,他这次告了探亲假。所谓探亲假,是为官者最长的假期。大多数的官员皆不在故里为官,常远在千里之外,回乡一次不易,车马劳顿数月之久,所以这探亲假短则一月,长则三月。
比如说谢家人此次为给谢老夫人贺寿,谢家几兄弟并大孙子谢玄告的就是探亲假。
这会儿的工夫,所有人都听懂事情的来龙去脉。
林重影观众人神色,心里有了数。
大房一家,有谢玄在,必会助一臂之力。二房有些拿不准,但应该不会坏事。还有四房,那更不用说,顾氏和大顾氏是亲姐姐,顾氏肯定会帮自己的亲姐姐。
至于三房,孟氏和谢清澄都不在,谢为因病也没来。再说三房本就是庶支,举凡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利益,想来也不会添乱。
她的视线落到林有仪那里,不意外看到林有仪端庄表像之下的烦躁。
这个嫡姐啊,还指着她保住自己的亲事,自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脱离掌控。
果然,林有仪没能忍住,开口问道:“表姑父,表姑母,你们不会以为我四妹妹是你们要找的人吧?”
“我记得你叫仪儿。”大顾氏看着她,“你蒙着个脸,我也不知你长什么模样,不知和我的…影儿长得像不像?”
明明大顾氏是问她和林重影长得像不像,她却觉得大顾氏是在揭她的短,顿时脸上一臊,又羞又愤。
大顾氏仿佛看不见她的难堪和不自在,目光已经转移,眼睛里只有林重影,像是生怕人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飞了似的。
林同州一时看自己的妻子,一时看妻子身边的孩子,喃喃道:“这般看着,这孩子倒是有些像夫人。”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下意识比较起来。
“表妹夫这么一说,还真是。”陆氏最先出声,“我瞧着影娘这眼睛长得最像媖娘,和婉娘也有些像。”
婉娘就是顾氏。
顾氏和大顾氏都生了一双干净的眼睛,林重影的眼睛也很清澈,从感觉上来说,确实有一两分相似。
大顾氏又哭,泪流不止。
林重影不知何时,也已泪流满面。
“孩子,你怎么也哭了?”
她光是流泪,无声无息,没有哭声,“夫人,您真的听到梦里的孩子喊让你们救她吗?”
“我听得真真的,就跟真的一样。”大顾氏忙给她擦眼泪,无奈越擦越多。
她低下头去,豆大的眼泪滴在大顾氏还握着她的那只手背上。“小时候…我半夜里哭醒,也会喊谁来救我……”
原主的记忆中,黑夜不是安睡与美梦,而是饿醒冻醒之后的难熬。“她”怕米嬷嬷难过担心,从来不敢哭出声来。
那时候“她”多么希望有人能来救自己,盼着所谓的父亲能看自己一眼,甚至盼着早些和死去的生母团聚。
“四妹妹,你浑说什么!你怕是小时候做了噩梦,吓得喊人救你吧。”林有仪气极,恨不得过来堵她的嘴。
她像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如同做错事般,吓得赶紧低头。这般模样,落在众人眼中,难免又是一番思量。
林有仪气不过,过来拉她。
无奈大顾氏不撒手,林有仪也不敢强拆,赔着小心道:“表姑母,我四妹妹胆子小,小时候常做噩梦,一月里不知哭醒几回。”
又对林同州道:“表姑父,这天下相似之人常有,巧合之事也不少见。我四妹妹有父有父,我林家也不是小门小户,她自小没受过什么苦,想来并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但这话能堵大人的嘴,却堵不了小孩子的嘴。
谢及小嘴一撇,“你撒谎,前几日影姐姐还晕倒了,大夫都说她是自小挨饿受冻落了病根。”
“我也听到了,大夫就是这么说的。”谢舜云跟着帮腔。
林有仪的脸色,瞬间精彩纷呈。
她挤着笑,问林重影,“四妹妹,你怎么不说实话?你怕是忘了,你小时候最挑嘴,这不吃那不吃。小小年纪就爱俏,雪还没化就嚷嚷着穿春衫,可不就是受了饿又受了冻。”
林重影也不反驳,低着头,“…可能是我忘了。”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林家的姑娘。大顾氏说的菩萨托梦也好,菩萨显灵也罢,皆是虚无飘渺,若想成事还得一步一步来。
林同州的父母兄弟都在临安,夫妻二人不用住在谢家,也就不用先安置。
谢老夫人早命人备了宴席,为他们接风洗尘。
因着被大顾氏拉着不放,林重影也坐到主桌。
好巧不巧,她旁边就是谢玄。
原本谢家成年的孙辈会同长辈们一桌,但谢为生病没来,谢问被派去乡下庄子,谢和还在乡试中,所以她和谢玄就是主桌唯二的晚辈。
两人皆是世间罕见的好相貌,一个芝兰玉树,一个花容月貌,旁人瞧着一是赏心悦目,二是不由自主生出般配之感。
谢老夫人乍一眼看来时,惊了一下。
不止是心惊,还有惊艳。再看自家大孙子那冷情冷性的样子,难免心下一声叹息,暗道自己想多了。
席间,大顾氏不停给林重影夹菜,问她喜欢吃什么,说她太瘦了,叮嘱她多吃时,俨然已经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
她想了想,没有主动讨好对方,而是完全接受对方的好意和照顾。
有些事,不能太刻意。
林有仪频频朝主桌看来,越看越火大。
散席后,她迫不及待地走人,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告知自己的母亲。
赵氏听完之后,立马变脸。
“怎么就这么巧?”
“娘,你也觉得巧吧?你是没看到那小贱人得意的样子,她居然坐到了主桌,还和大表哥坐在一起。”
林有仪走来走去,又急又气。
她不止气今天的事,还急自己的亲事。
谢问被派去乡下庄子后,魏氏那里也不让她帮忙,说是让她安心照顾自己的母亲。但她并非毫无感觉,自是觉察出一些不对。
“娘,表姨母不会又想退亲吧?”
赵氏也担心这个。
“庚帖已换,退不退亲不是他们说了算。”
“可是娘,万一那个表姑母真想认小贱人当义女,该如何是好?”
关于这点,赵氏倒是不担心。
一个外室女,那大顾氏愿意,谢老夫人也拦着。
“这个你放心,老夫人一定不会同意。”
母女俩正说着话,外面的婆子来报,说是大顾氏来了。
大顾氏是一个人来的,仅带了一个婆子。
一进门就是一通关切的询问,三言两语就套完赵氏的话。得知赵氏比自己年长半岁,她便一口一个“赵姐姐”地唤着。
“我方才都听婉娘说了,你家仪儿真是孝顺的孩子,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照顾你,事事都不假下人的手,听着都让人羡慕。”
别人夸自己的女儿,赵氏还是很受用的,假意谦虚一两句后,顺着话夸起自己的女儿来。“这孩子最是懂事,忙里忙外的确实辛苦。我劝她歇一歇,她却说不累。你们听听,这孩子就是太孝顺了。”
“赵姐姐,我可真羡慕你。”大顾氏叹了一口气,“不像我,这些年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哪怕是病了,床前也是冷冷清清。”
她连弯子都不绕,一开口就直指目的,完全让人措手不及,听得赵氏心里一个“咯噔”,立马堵她的话。
“媖妹妹,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也就托个大劝劝你。女子以贤立世,当识大体。我听仪儿说,仁光寺的签上说你们命中有一女,那必定错不了。妹夫年纪也不算大,别说是一女,便是儿女成群也能有。你大度些,想要多少孩子就有多少。”
大顾氏看着她,眼泪说来就来,不多会的工夫,已是泣不成声。
她最是面甜心苦之人,哪怕心里毫不同情,甚至是嘲笑和幸灾乐祸,表情却是着急,说着言不由衷的劝慰话。
好半天,大顾氏止了哭,道:“赵姐姐,你拿我当妹妹,有些话我也不藏着掖着。我夫君他身体不好,我也是实在没法子。”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说不行的人是林同州。
赵氏露出了然的神色,眉宇间隐约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轻蔑,“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这也真是难为你了。”
“谁说不是呢。”大顾氏像是找到了知己,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旁人说我善妒,说我不容人,我心里的苦没人知道。赵姐姐,你命好,儿子读书好,女儿懂事孝顺,莫说是你们汉阳,便是整个大昭,也找不出有几个比你命好的人。”
“媖妹妹,你说你这命啊,还真是苦。”赵氏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她自小长了一张圆脸,谁见了都夸她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