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惊骇中醒来,望着黑乎乎的帐顶,心口如被什么东西重击着,说不出来的难受。披了件衣裳趿鞋下地,然后将窗户推开。
凉风拂面之时,她闻到熟悉的气息。那气息应是在右,右边的视线之中却没有人,她垂下眼眸,眼尾睨向窗边。
现实与梦境交错着,她不由自主想叹息。
“大半夜的不睡觉,叹什么气?”
窗边的人慢慢现身,在夜色中皎皎出尘。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因着生了一副好皮囊,也因着平日里的人设太完美,哪怕是身处黑暗中,行着并不光彩的事,依旧如清风明月。
“大表哥,真的是你?我还以自己的鼻子出错了。”她趴在窗边,仰头望着。没有惊讶,没有躲闪,像是极为寻常之事。
谢玄对她的反应也不意外,这个女子从来都与旁人不同。
“为什么叹气?”
“我梦到我姨娘了。”
梦中那冰肌玉骨倾国倾城的女子,她想应该就是原主的生母吴姨娘。吴姨娘把原主带走了,然后她来了。
吴姨娘知道她顶替了原主,所以让她保重。
“我听嬷嬷说,我姨娘生得极美。她那么美,命却不怎么好。便是死了,也没人记得她,连我父亲都把她忘了。”
“你在怪你父亲薄情?”
“难道我不应该怪他吗?”
如果不是林昴没有担当,吴姨娘怎么会死,原主又怎么会过得那么可怜?别和她说什么都是林老夫人和赵氏干的,若是林昴想管,自然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
还有这位谢大公子,大半夜的不睡觉,跟到她窗外来蹲墙角,她哪怕是再没吃过猪肉,也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大表哥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眸如夜色中的湖水,黑漆漆的,却有幽幽的波光。波光之下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越发勾魂夺魄。
像个妖精。
谢玄想,原来他也不是好东西。
因为正人君子若遇妖精,自当退避三舍,而他反倒更想靠近。他见过人前衣冠楚楚,人后放浪形骸之人。也听过许多英雄难过美人关,铮铮铁骨竞折腰的事。
他想知道以他的定力,他会如何?
“我想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
这人的意思是,他想知道自己对美色的抵抗力到底有多深,或者是他想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所以她是什么测试定力的工具,还是衡量底线的标准吗?
那么结果呢。
林重影敢肯定,他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因为哪怕是她换了一个身份,成了临安林氏的姑娘,比起这位谢家之光的谢大公子来,她的出身依旧低微。她相信不管是谢老夫人,还是那位远在京城的郡主娘娘,都不可能同意让谢玄娶她。
而她,依然不想做妾,哪怕那个人是天之骄子的谢玄。与其纠缠不清,招惹出什么闲言碎语来,还不如索性戳破这层窗户纸,说不定还有反效果,让对方止步于此。
她思量后,直接问:“大表哥,你是不是也看上我了?”
第43章 “那你会娶我吗?”……
谢玄闻言, 目光沉得吓人。
这句问话里的每个字像是长着勾子的藤蔓,入了他的耳,钻进他的心, 探进他内心深处最为隐蔽的地方。那里见不得光, 笼罩着连他自己都忌讳的黑暗。黑暗中, 藤蔓四散攀附,不多会的工夫全部扎根, 长出血肉来。
他压抑着不为人知的兴奋, 期待着, 又唾弃着, 如同元阳初来的那夜,嫌弃而又让人颤抖。仿佛是心里深处那黑暗的地方开了一扇门, 通向另一片未知的隐蔽。他站在那隐蔽的门口朝里望, 一时想永堕其中, 一时又想逃离。
“我说过, 我亦是男子。”
“那你会娶我吗?”
“你不适合我。”
这很现实,也无从指责。因为门当户对四个字,足可解释一切。像谢玄这样的天之骄子,还是世族大家的下一任家主,更需要权衡利弊,不管是在官场,还是自己的婚事。
林重影真的很想叹气,忍不住的那种。幽幽地叹了叹, 自嘲一笑,“大表哥,你也想让我做妾吗?”
一个也字,谢玄知道她将自己与旁人等同视之。他忽然有些生气, 生气她把他和别人混为一谈。
“你是这么想我的?”
不然呢。
说她不合适,不想娶她,又半夜三更来找她,摆明是想和她纠缠,却不想和她有什么正大光明的关系。
不过她心里清楚,谢玄和谢二谢三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对付谢二那种满脑子男欢女爱的风流种,只能以退为进。而谢三自尊心强,要么直接打击,要么服软装可怜。
谢玄呢,打击是不可能打击的,装可怜也能被一眼看穿,以退为进太过迂回,反不如以进为退。
“大表哥自是与旁人不同。”她微低着头,显现中乖顺的模样,“若是大表哥想要我,我会听话。大表哥,你要进来吗?”
“林重影!”
这是谢玄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听得她心肝都在颤。
谢玄感觉那些藤蔓又扎深了些,又痛又痒。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恼怒,恼怒这个女子不想做妾,却视男女之事为寻常。
他在此女眼中,与别的男子无异。她能低眉顺眼地请他入罗帷,也能让别人的男子做她的入幕之宾。
“你怎么敢!你当真是……”
“大表哥想骂我不知廉耻吗?”她抬起头来,娇花般的脸上没有羞涩,也没有难堪,有的只有平静。“你不会娶我,你也明知我不想做妾,你却这样!是我不知廉耻,还是你?”
什么谢家之光,什么谢家的未来,原来也不过是倒打一耙的伪君子。还敢凶她,还想怪她,也不想想到底是谁大半夜的不睡觉,偷偷摸摸的想找人撩骚的?
她就骂了,她就怼了,她倒要看看以这位谢大公子的骄傲,是恼羞成怒把她给办了,还是就此偃旗息鼓不再找她。
好半天,谢玄都没说话。
冗长的沉默与寂静,让她心底渐渐发虚。
完了。
不会过了吗?
“大表哥,我……”
“你骂的对,是我不知廉耻。”
生平第一次被别人这么骂,他应该很愤怒,但他却好像在笑。这笑带着几分玩味,与他原本清冷的气质截然相反。
林重影吓坏了,心暗这人是被气傻了,还是原本就是双重人格。说好的人品如玉,说好的清心雅正,怎么越看越邪气。
“大表哥,你没生气吧?”
若是得罪了这尊大佛,她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为了看清谢玄的脸色,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往窗外探。谢玄见之,下意识欺近一些,帮她抵挡外面的寒气。
“我没有生气。”
那就好。
听这语气,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当谢玄说以后他不会这样,让她去睡时,她心里乐开了花,无比乖巧地点头。
谢玄哪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眸色越发沉得厉害。
这个女人能轻而易举地影响他,他不仅失了往日的冷静,还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不像他,也不应该是他。
他再次确认,他们不合适。他要的是让他无后顾之忧,也不会让他分心的女子,而不是一个可以左右他喜怒的人。
但理智归理智,他还有这个年纪应有的血性,以及他本身的骄傲。他问:“若是旁人,你也会像方才那样吗?”
林重影摇头,老实回道:“谁不喜欢吃干净的点心,但若是饿极了,为了活下去,哪怕是掉到地上滚了泥的点心,那也是要吃的。”
所以他是干净的点心,可食。
而二郎三郎是滚了泥的点心,为了活命,也会吃。
这个女子把他们谢家儿郎当成什么了!
谢玄都快气笑了。
他再不迟疑,转身就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一夜再无梦,林重影再次睁眼时,对上的是大顾氏温柔含笑的脸。
一时之间,她有些恍惚。恍惚自己生来就是这个世间的人,恍惚自己没有经历过此前的困顿挣扎。
大顾氏见她醒了,忙让下人来侍候她穿衣梳洗。衣裳是针线房送来的另一套新衣,妆台上的首饰匣子她没见过。
匣子敞开着,满眼的珠光宝气。
“你先前用的那些首饰,我瞧着样式老旧,成色也不新鲜,便让人收了起来,这些你看看可还喜欢?”
“母亲……”
“你唤我母亲,你就是我女儿,当母亲的给女儿置办首饰衣裳,这都是应该做的。你若推辞,那便是不想认我这个母亲。”
大顾氏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哪能不依。
但先前的那些首饰也不是她的,而是林有仪用旧了,或是不用了的。她没有隐瞒,将这事告诉了大顾氏。
大顾氏冷哼一声,命人将那些首饰装好,等到同她一起出门时,让丫环将东西带上。
母女俩估摸着时辰,到宝安堂的时候已经辰时,谢老夫人早已起来。见到她们很是欢喜,还道正打算派人去请她们。
老太太瞧着精神头不错,看着她们亲近的样子,越发的开怀。
大顾氏将那些首饰摆在桌上,道:“我想着如今影儿是我的女儿,这些别人给的东西不好再用着,还是得还回去。又怕赵姐姐多想,便想着让姨母做个中人。”
谢老夫人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不仅派人去赵氏,还顺带请了陆氏魏氏和顾氏。
不多会的工夫,被请的人陆续前来,还有不请自来的人,比如说孟氏。孟氏自来规矩好,话说的滴水不漏,说是听到消息,以为是有什么事,索性跟着过来。
人都来了,也没有叫人回去的道理。
陆氏看到那些首饰,抿着嘴笑,“媖娘,你从哪里弄的这些旧玩意儿。瞧这成色,怕是好些年前的老款式,还有这珠子,又小又暗的,也值不了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