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好问题。
林重影想,她这样的人都不纠结自己是谁,为何林昴为纠结?
想了想,道:“我若能回答你,你是否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
“你问的问题其实就不是一个问题,我生来是我,我为自己而生。喜怒哀乐是我,生老病死是我。我活着,这世间才有我。我死去,这世间再无我。谁也不是我,谁也无法取代我,我就是我。”
“我就是我?”林昴又笑起来,低下头去时,笑声好像变成了哭声。“我就是我,我就是我,但为什么是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你,同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
她为什么会穿越?
原主为什么和她同名?
这些问题,她同样也不知道。
她上前一些,问他:“我已回答你之前的问题,你也应该回答我的问题。”
“好。”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明显有一层水光。
他还在笑,不减醉态与风流,“你问。”
她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我姨娘埋在哪?”
第49章 “大表哥若是不信,那你……
此处离园子较近, 这个时辰鲜少有人经过。不远处的灯火晕染出昏错的光线,混着夜里的雾气越发朦胧。
他嘴唇好像动了动,好像嘟哝着什么, 然后一屁股坐在那石头上, 以手支着自己的头, 似是酒意后上劲,有些支撑不住的样子。
“你姨娘是谁?她埋哪?…我不知道……”
林重影闻言, 只觉荒谬。
世人说以色侍人, 色衰而爱驰, 这话当真不假。哪怕如吴姨娘那等貌若天仙之人, 于薄幸的男人而言,也不过是一晌贪欢后的说忘就忘。
“父亲真的不记得我姨娘了吗?”
“我……记得又如何, 不记得又如何?”林昴闭上眼睛, 瞧着要睡过去的模样。“人都死了好多年, 你问这些又有何用?”
“人生一世, 草木一秋。姨娘生了我,旁人可以不记得她,唯独我不能忘。”林重影说罢,不再看他。
他既然不知吴姨娘埋在哪,那以后也再无交谈的必要。
然而没走两步,她却折了回来。
朦胧的夜色中,如玉般的小脸冷若冰霜,霜雪带着寒气, 熏染着那如水的眸子,瞬间凝结成冰。
“我曾听人说父亲年轻时极有才情,备受他人赞誉,有太学林郎之称。敢问父亲, 当年到底发生何事,竟让你变成这般模样?”
林昴闻言,缓缓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后,复又慢慢闭上,醉态中带着几分懒散,“我本性如此,哪里来的原由。”
好一个本性如此。
他说变就变,本性让他声色犬马,那些因他本性使然而被改变命运的人呢?
“那么我姨娘她们呢?她们做错了什么?她们以为你是良人,将后半辈子全系在你身上,你却连她们的性命都护不住。我姨娘怀了我,被接回林家,你不闻不问。二姐三姐还有二哥三哥四哥他们的姨娘,你也不管不顾,这又是为什么?”
林家的那些姨娘和庶子庶女,日子并不比原主好过多少。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有口饱吃,而原主没有。
“繁华一场梦,梦醒了也就醒了。万般忧愁,唯一醉可解。你不懂…我说了你也不会懂……”林昴醉态更显,像是喃喃自语。
好一个繁华一场梦,梦醒了就醒了。对他而言,不过是梦一场,醒来后他还是林家家主,依然能安享富贵。
林老夫人迁怒旁人,以为是那些女子勾得他不顾前程,不分青红皂白将人处置。那些因他大梦一场而葬送性命的人,何其可怜和无辜。
“我是不懂,我不懂一个男人到底有多不负责任,才会只顾自己风流快活,弄出一堆的孩子来,却不养也不管。”
林昴倏地睁开眼睛,凌厉的锋芒一闪而过后,是如初时那般复杂的目光,“谁说我没管,你知道什么!”
原主的记忆中连他这个人都没有,仅是一个背影。若是他真的管过,又岂会父女相见不相识。不管他有什么苦衷,生而不养就是渣。
还说他管过,当真是可笑。
“父亲可知林家下人平日里吃的是什么?他们嫌弃的粗面饼,还有没油水的煮菘菜,我都吃不着。我是你的女儿啊,不是无父无母的乞儿,你说你管过…是真的吗?”
林昴看着她,目光越来越复杂。
半晌,他半耷着眼皮,带着醉意道:“我都不记得还有你这个女儿,我忘了…”
他说他忘了!
一个当父亲的居然说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这意味着什么?
林重影替吴姨娘不值,更替原主不值。她不知道吴姨娘在临死之前有多失望伤心,但她知道原主的绝望。
幼年时,原主也曾渴望过父亲来看自己,哪怕是一眼。有一次“她”悄悄避过所有人,溜去前院找父亲。
“她”听到有人叫老爷,知道那位老爷就是自己的父亲。她拼命地朝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父亲。
那人没有回头,只留“她”一个背影。
“原来是忘了。”她满脸的嘲讽之色,“父亲年纪不大,忘性却不小。我姨娘死了,我也死过一回,或许在父亲心里,我们早就死了。如今我被过继出去,父女缘分已尽,此后再无瓜葛。林举人,保重。”
一声林举人,彻底划清他们的关系。
林重影不作犹豫,转身离开。
她自是没有看到林昴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如墨云重聚,又如巨浪滔滔。
良久,他低喃着,“其实……我何尝不是早就死了。”
*
米嬷嬷的房间不大,布置也简单,除去床铺斗柜,唯有一桌两凳。
主仆俩离开林家时,东西都不多,不过是一人一包袱而已。床头的两身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裳还在,床底下还有一双布鞋。
桌上一壶一杯,壶里还有早已冰冷的荷叶水。
斗柜里有一些杂物,还有晒好的干桂花和干菊花。林重影翻了翻,心下微微一动。她仔细在房间里翻找,并没有找到干荷叶。
她心中升起希冀,慢慢回想之前的种种。发现不止是干荷叶没了,还有她给米嬷嬷新绣的两双鞋垫子也不在。
干荷叶是她亲手采的,鞋垫子也是她绣的,这应该不是巧合。
若真是如此,那么米嬷嬷一定还活着。
她坐在桌前,倒了杯冷掉的荷叶水。
荷叶水泡得很浓,味道清苦。
谢玄说,暗人哪怕是服过解药,五脏也已受损,心火较之常人旺许多。难怪米嬷嬷常常上火,她之前还以为是秋燥所致,没想到竟然有着不为人知的隐情。
大顾氏推门进来,见她正在喝准茶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静静地陪着她坐了好半天,才劝说她去歇息。
这一夜,风不平,人心也不静。
三房正屋的门半掩着,孟氏捂着心口坐在桌前,一旁的婆子不停给她顺着气。她耷拉的脸无比阴沉,更显刻薄。
“那个孽障,简直是想气死我。”
“夫人,这也不怪三公子,要怪就怪有人存心不知检点,害三公子分心。”
“对。”孟氏越想越气,“当娘的没脸没皮,认个女儿也是个不安分的,母女俩一路货色,害人不浅。”
“你给我好好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该掌嘴的为儿面前多嘴。”
她说的多嘴,是指自己这些日子勒令下人,不许有人在谢为面前谈论府里的事,尤其是关于林重影的一切。谁知还是有人将林重影被过继的事告诉了谢为。谢为因此又生出心思,让她去向大顾氏提亲。
一想到谢为当时的神情和说的话,她心口像压了一块巨石。
“母亲,儿子真的喜欢她。她如今是表姑母的女儿,表姑母向来通情达理,母亲若提出有结亲之意,表姑母必定不会反对。”
这番等方面有两点招她恨,一是谢为说喜欢林重影,二是谢为说大顾氏通情达理。
她没同意,百般劝说,可谓是苦口婆心。
“为儿向来懂事,若不是被人迷了心窍,也不会两次三番提及此事。好在他自小听话,我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
“三公子是个好的,学堂的夫子哪个不夸他勤勉好学,是可造之才。”
这话孟氏最爱听。
越是贴身侍候的人越知道,她一喜欢别人夸她规矩好,二喜欢别人夸她教养子女有方。不是她自吹,规矩不必说,她从来没有出过错。教养子女更是事事上心,儿子读书用功,大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小女儿最像她,规矩好,小小年纪就十分稳重。
“三爷常年在外,家里里里外外的都是我操持。我们女子,最为紧要的就是相夫教子,差一样都不行。”
正在这里,丫环来报,说是八公子被谢清澄派人抱走。
一听这话,她脸色大变。
“夫人,三爷还说,说您照顾八公子辛苦,也该歇一歇,以后八公子就交给沁姨娘照顾……”
丫环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三爷真的说了这样的话?”她瞪着眼珠子,明显不愿相信。
那丫环拼命点头,恨不得原地消失。
孟氏站起身来,原本想出去的样子,不知想到什么收回脚步,不停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脸色比之前更阴沉几分。
她事事拿规矩说话,当初将刚满月的谢正抱回来,沁姨娘半个不字也不敢说,外人还夸她大度贤惠。但明眼人都知道,谢正不过是她掣肘沁姨娘的筹码。有谢正在手,沁姨娘不敢不听她的话。
妻妾斗法,拿孩子当由头,中间还夹着一个男人,到头来就是一场糊涂战。战斗既然已经开始,便不会轻易停止。
思量一番后,她派人去抱孩子,说是怕谢正换地方睡不着。哪成想那边回了话,说谢正已被沁姨娘哄睡,不好再折腾。
她气极,一宿没睡着。
天一亮就打算亲自去抱孩子,却听到谢为出了门,人已往宝安堂去的消息。她心道不好,再也顾不上庶子姨娘,急忙赶过去。
刚到宝安堂,便听到谢为的声音。
“祖母,孙儿是真心喜欢影表妹。影表妹如今是表姑母的女儿,表姑母最听祖母的话,还请祖母念及孙儿的一片痴情,替孙儿向表姑母提亲。”
谢老夫人一听这话,只觉头大。
这个庶孙能求到自己面前,摆明是因为老三家的不同意。她是嫡婆母,同庶子媳妇本就隔着一层,很多事她不想管,也不愿意管。
尤其是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