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母后身子可好?”
“太后的身子还是老样子,王爷不必担心,您请回吧。”
“那劳烦嬷嬷替本王转告母后一句话,稚子无辜,望母后心宽为上。”
北嬷嬷应下, 转身回去复命。
掀过珍珠碧玉混穿的珠帘,入目皆是明黄色的华锦,处处彰显着尊贵与奢华。与此间富贵大相径庭的是,身为主子的荣太后不仅衣着简素, 且看上去还是出家人的那种居士服。
她跪在蒲团上,闭目敲着木鱼。
北嬷嬷轻手轻脚地进来,压着声音道:“娘娘,福王殿下已经离去。”
“他就不应该来。”
“他给娘娘留了一句话,说是稚子无辜,望娘娘心宽为上。”
荣太后闻言,敲木鱼的动作停止,缓缓睁开眼睛,神情无悲也无喜,平静到有些吓人。“好一个稚子无辜,如今连他也怨上哀家了。”
“殿下应是无心之语,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哀家如何能不放在心上?”荣太后的语气略显沉痛,“他和陛下都是哀家亲手带大的孩子,曾几何时,他们是何等的懂事听话,何等的与哀家亲近。”
不知从何时起,亲生的儿子与她渐渐疏远。而今抱养而来的儿子也与她离心,连认义女这样的大事都未曾事先与她商议。
他们分明是一个两个的都不再信她,处处防着她。她是他们的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到头来竟然换来这般结果。
“恐怕他一见到那孩子时,就已存了心思,却瞒着哀家。哀家视他为己出,这些年来为他操了多少心,他怕是全都忘了。打小他就跟着他们,或许在他心中,哀家远远比不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们指的是萧彦、萧业,还有颜明月。
北嬷嬷是她的心腹,知晓她所有的事,也最能理解她的用心良苦,更能体会她的难过与不容易。
她扶着北嬷嬷的手起身,坐到软榻上。
“有些人生来就是祸端,她们什么也不用做,就有人为她们争抢不休,为她们出生入死不顾一切。”
颜明月像是世间最为销魂蚀骨的藤蔓,将萧家父子几人连在一起,让他们为之颠倒,让他们为之相残。
但究其根源,本身却没有错。
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人恨不起来。
“哀家一时心软留那孩子一命,只要她远在千里之外,永困内宅之中,是生是死都是她自己的造化。她若是不进京,那该多好。”
“她已被封为郡主,明日应会进宫谢恩,娘娘要见吗?”
荣太后摇头,“不见。”
半晌,她接着说:“哀家不见她,她就什么也不是,无形无状亦无情。死了也就死了,好比落叶归根,哀家不会有半分难过。倘若见了,她便有了清楚的模样,是个活生生的人,身死之后会出现在哀家的梦中,缠着哀家不放。”
她这些年饱受噩梦失眠之苦,旁人不知具体情形,唯北嬷嬷最是清楚。
“娘娘,您太委屈了。”
“为了陛下,为了大昭,哀家不委屈。哀家无愧于陛下,无愧于大昭,他们有怨也好,有恨也好,哀家都受着。”
开弓没有回头箭,从选择做个恶人的那日起,她只能坚持到底。
“桓国公夫人也是个无用的,枉费哀家的提点。”
她哪里知道张氏此时的心情,不亚于被人当头一棒,抑或者是当众扇了一耳光。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如同云里雾里。
林重影已经接过圣旨,捧在手中。
谢老夫人经事多,再是突发状况也能最快的速度应对。只消一个眼神,白嬷嬷便知她的意思,赶紧上前将一物交给林重影。
东西一入手,林重影就知道是什么,她巧妙地塞给庞统。庞统还是笑眯眯的模样,将那东西揣进袖子里。
“陛下给郡主的赏赐,奴才已让人送去林家。”
“多谢公公。”
庞统离开后,谢家人围着林重影,恭喜的话儿不断。
大顾氏紧紧拉着林重影的手,一副恍惚又欢喜的模样,“影儿,你现在是郡主了。汉阳郡主,那汉阳城如今是你的封邑,可见福王殿下和陛下对你的抬举。”
林重影虽不知汉阳城在哪个方位,却还是望着京外的方向。她自是知道陛下封她为汉阳郡主的缘由,也知道将汉阳赐给她做封邑的深意。
她拿着圣旨的手,不由得寸寸收紧。
谢老夫人见她面无喜色,神情平静如水,越发觉得满意。暗道这孩子有些荣辱不惊的心境,实在是难得。如此城府心性,才当起得谢家下一任主母的位置。
“李夫人,难为你今日白跑一趟,眼下误会已解,你也该放心了。”
张氏已经回过神来,但心中还是不愿相信。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堂堂亲王想认义女,为何挑中一个外室女?
“老夫人,我也是看在两家的情分上,生怕谢家有事。无事自然最好,因祸得福更是大喜事。”她怀疑着,难免诸多猜测,却敌不过事情摆在眼前,不得不挤出不太自然的笑模样来,对大顾氏道:“林夫人,我给你道喜了。”
大顾氏不计较她的言不由衷,却计较她之前的所作所为。
“李夫人方才不是还以讹传讹,往我家影儿和福王殿下泼脏水,你这声喜我可受不起。”
她暗恨,磨着后糟牙,僵着笑向林重影道歉。“郡主,先前是我多事,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林重影淡淡地回她,“李夫人既然知道自己多事,切记下回莫犯。”
“……”
她是国公夫人,放眼整个朝安城,比她地位更高的夫人也没几个,还从未有人这么不给她面子。
一个外室女,便是被封为郡主又如何?
太后摆明不喜此女,陛下又最是孝顺,她倒要看看这样的风光能到几时。锦衣华服也好,步摇凤钗也罢,低贱之人便是穿戴齐整也撑不了多久。
“郡主还年轻,只知平地起高楼,却不知高楼变平地,也不过是瞬息之事。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谢老夫人闻言,暗自摇头。
这个李夫人不仅不顾局面,还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如此看来,两家的亲事若是不成,也未必是坏事。
她对魏氏道:“老二家的,你送送李夫人。”
魏氏与她婆媳多年,自是有些默契,立马明白婆母让自己送人的用意。
张氏憋了一肚子的气,少不得要发些牢骚,“元香,我真替你不值。你是侯府嫡女,本该嫁给世家高门的嫡长子。你嫁去临安本就是低嫁,原本谢家长媳是陇阳郡主,你这个次子媳妇也不算委屈。可是那陆氏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商贾之女压你一头也就罢了,这又来个外室女。别看被封郡主,那也改变不了她出身低贱的事实。”
“这话你以后莫要再讲,那孩子已是郡主之尊。若你再出言看轻,那就是对皇家不敬,对福王殿下和陛下不满。”
“你……”张氏噎了噎,“这些年你远在临安,到底眼界窄了许多,很多事都看不明白。我见你这般,实在是替你感到惋惜。”
这话确实有杀伤力,如刺一般扎进魏氏的心。
魏氏不得不承认,自己嫁到临安后,纵然和娘家人互通有无,但对京里的很多事确实有所不及。
“当初那赵莹托你代为说和时,你真的不知道晋西府的事吗?”
张氏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错愕之余难免有些猝不及防,一时之间神情几变,却不敢与之眼神对视。
“我不知道。你知道我的性子,若是我知道,我怎会不提醒你?”
两人相识多年,她这般反应,魏氏的心中已有答案。
“你提醒过我。”
“我…我提醒过吗?我都忘了。”张氏不自在地扶着自己发间的步摇,不自在地道:“你我多年交情,这些都是应该的。”
“你说林家绝非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我还以为你指的是林家还有不为人知的底蕴。”魏氏苦涩道:“张姐姐,我不明白是,你既然知道赵莹不妥当,为何还要答应她做说客?”
不等张氏解释,她又道:“你如今看不上谢家,我们也不会不识趣。之前我们说好的事,权当没说过。”
说完,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张氏脑子都是乱的,恼怒相交。
“元香,你这是怎么了?我都是为你好,你怎能如此不知好歹。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新儿和宁儿好,你反过来还怨上我了,我真是……”
“张姐姐,你怎么想的,你心里最清楚。你家新儿得了那样的病,但凡是心疼女儿的人家,应该都不会愿意,你说是不是?”
魏氏这话说得明白,如今两家若是结亲,那上赶的人是李家,而不是他们谢家。纵然亲事不会变,这主次地位也该变一变。
张氏当然听得懂这番话里的意思,皮笑肉不笑地道:“元香,这些年你真是变了很多。”
出了谢府后,她的脸色完全阴沉下来,打眼看到门外守着的王府侍卫,心下顿时又是一惊,神情越发的难看。
守在谢家门外的王府侍卫有两人,一个是范真香,另一个是蔡美味。
林重影离开谢家时,他们在后面护送。将人送到林家后也不走,而是守在林宅的外面,严阵以待如门神。
大顾氏过意不去,劝说他们不用守着,他们当然不同意,说是主子有令,不敢有违,还让大顾氏不要在意他们。
“看来王爷对你是真上心。”
听到大顾氏的感慨,林重影道:“母亲待我亦是极好,我能有今日,皆是因为一路得遇贵人。你们都是我的至亲,我以后定会好好孝顺你们。”
“你这孩子……”大顾氏是个通透人,自然听得出来她话里想表达的意思,心里那隐隐的忧虑不安顿时散去,和她一起清点宫里送来的赏赐。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她听到谢玄的声音后,几乎未加思索地出去相迎。
对于范真香和蔡美味,谢玄少不得有一番问询,得知他们要做什么后,让卫今和他们一道,近日里专门负责守护林重影。
卫今悄声和范真香嘀咕,“你家王爷这一招真是高,他必是看我家郎君不顺眼,故意认影姑娘做义女,好占我家郎君的便宜。”
范真香闻言,极不客气地翻了一个白眼,“你家郎君若不想被占便宜,不想唤我家王爷为岳丈,那让他退亲好了。”
“……”
这天还能不能聊了!
卫今无语望天。
他哪里不知道范真香敢这么说,必是福王殿下正有此意。可惜他家郎君处心积虑百般谋划,到头来夫人还没娶到手,平白无故多了一个活爹。
林重影看着他们三个,莫名想笑。
一个范真香,一个蔡美味,再来一个卫今(味精),有饭又有菜,还有鲜味。
完美!
“你笑什么?”谢玄袖子一挡,隔绝三人的视线。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林重影当即踮着脚凑到他耳边,如此这般解释一通。
刹那之间,仿佛春风拂耳,再由耳入心,说不出来的惬意萌动。他眸色渐幽,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滚。
“明白了吗?”林重影小声问他。
他没说话,眼神幽而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