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副书记继续评价:“想法挺多,晓得的事情还不少。”
厂长赶紧强调:“她知识面确实非常广,一个人能把高考所有课程都给教了。别看她考的是理科,我们厂里文科考上大学的,也是她指导的。”
“要不是不好不耽误她上大学,我们三厂是怎么也舍不得她走的。”
“包括纺织厂职工子弟学校,校长也跟我要过好几次人,想让她去当老师,专门教高考班。”
“我也晓得,这回提议她去日本参观学习,不少同志说我是假公济私,怀疑她给我送了礼。”
“可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脑袋瓜子灵活,视野广,好些东西想的角度比较新奇。”
“她在厂里的时候,是出了名的技术好手。像她这样在一线车间干了三年,又能考上大学,能文能武,有理论也有实践。她到日本厂里看人家的生产,看不到的东西更多。”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家是有海外关系的。”
其余的不说,厂长的最后一句放在半年前,春节那会儿,公然拿出来说,都不太合适。
多少年了,海外关系都是个禁忌词,谁沾谁倒霉。
可现在不一样啊。
“务虚会上说的嘛,要灵活运用国际上通行的各种贸易和合作方式, 要搞‘三来一补’。多个朋友多条路。她家有海外关系,说不定就能为咱们厂创外汇创造条件。”
这话显然是假的。
因为定出国名额,是六月份的事。
而国务·院的务虚会,七月份才开的呢。
他未卜先知,他上哪儿知道务虚会上说了什么去?
但田副书记也没拆穿他,因为无关紧要。
他只笑了笑:“那我就等着看你们小叶同志,在日本学到更多东西吧。”
第203章 第一回合(捉虫) 抵达日本
从上海出发, 飞行三个小时便到了日本上空。
比叶菁菁想的慢点,但也还好。
大家在飞机上,就着红宝橘子汁, 吃了一顿北京烤鸭,个个满嘴油光。
好可惜, 谁都不敢喝茅台。
得亏初次坐飞机出国的兴奋抵消了这份遗憾。否则下飞机时, 估计考察团的成员们都要笑不出来了。
飞机抵达东京羽田机场时,正值得中午, 八月的阳光灿烂的过了头,照得人眼睛都发晃。
到了异国他乡, 所有的人都瞬间i了,一个个不由自主地靠近会讲日语的同伴。
尤其是充当学习团翻译的王老师,田副书记恨不得把他绑在身上。
没错, 因为专业的日语人才太少, 加上这会儿78年高考也结束了,所以夜校的王老师直接被抓过来当翻译了。
王老师呵呵笑着, 在前面带队,东张西望的,寻找过来接他们的日方人员。
他锁定目标,抬脚往前走,其他人也纷纷跟上。
眼瞅着对方也要过来了,然而那举着“欢迎西津纺织厂赴日考察团”牌子的人,竟然和他们擦肩而过,往后面去, 跟一位中年男人握起手来。
叶菁菁惊讶地发现,那中年男人正是在飞机上,坐在他们前面的旅客。
双方显然非常熟悉, 又是握手又是说笑。
至于说了啥,反正叶菁菁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她只惊讶,原来这位旅客竟然是日本人。
摸着良心讲,刚才在飞机上,她当真一点儿也没听出对方的日本口音,也没觉得他像日本人。
薛琴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们本来还以为对方是北京的干部,同样也是到日本考察的呢。
总觉得自己这边好像莫名其妙地,就被人给摆了一道。
日本中年男人跟人寒暄得似乎差不多了,猛地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然后快走两步,到了王老师身边,眼睛瞪得大大的:“王桑,真的是你啊!哈呀,太好了,没想到过了33年,我还能再见到你。”
考察团的成员不由自主地心里咯噔了一下。
薛琴下意识地掰手指头,心中暗叫不妙。
现在是1978年8月份,那33年前,不就是1945年吗?
那可是中国抗战胜利的日子。
果不其然,日本中年男子紧接着就是滔滔不绝:“王桑,如果当初没有你的关照,我和我的家人大概等不到回乡的日子。尤其我和我妹妹,不是你帮忙找来了大夫,我们说不定就永远留在西津了。”
薛琴脑袋瓜子轰的一下炸了。
她脑海里只有三个字:完蛋了!
叶菁菁也笑不出来。
现在是1978年的夏天,不是中日蜜月期的1980年代。
尤其西津,还经历过日军的大屠杀,几乎每一个乡镇(公社)都有烈士陵园。
你一个侵华日军的后人,当着这么多中国人的面,说他们的同事,当年对你们一家关怀的无微不至,帮了很多忙。
你现在特意提起这事儿,究竟是感恩还是故意折腾人呢?
眼瞅着王老师表情越来越尴尬,薛琴感觉自己有义务站出来。
如果不是她要在工人夜校办日语班,人家王老师还在好好的当他的退休干部,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事儿。
可她哪怕站出去,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因为这日本鬼子嘴里的都是好话。
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但她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王老师回国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
情急之下,她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叶菁菁身上,轻轻捅了捅叶菁菁的胳膊。
叶菁菁其实也懵着呢。
她好烦这个小日本,纯粹没事儿找事儿。
实在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上。
毕竟当初工人夜校会办日语班,也是她大力建议的结果。
叶菁菁走上前,带着微笑:“川田先生,中国人身上有其他任何民族都没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那就是温良。温良是一种力量,是一种同情和人类智慧的力量。中国人的全部生活,是一种情感生活,是一种来自人性深处的情感,是心灵的激情,和人类之爱的情感。”
耳熟不?《觉醒年代》里头,辜鸿铭的台词。
这剧,叶菁菁前后刷了足有五六遍,好多台词都倒背如流了。
现在拿出来用,勉强也凑合。
她微微笑着继续往下说:“不仅是童年时的您,当年那些因为得不到足够的回国名额,被父母抛弃的日本遗孤,也在中国养父母的照顾下,健康茁壮地成长。成年人天然有照顾孩子的义务。”
川田先生微微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了笑容:“当然,如果没有中国人的善良,我也不能今天和大家见面。我谨代表东棉株式会社,欢迎西津纺织厂的各位同仁。”
啧,你看你看,就他这说话的风格,不知道的人见了,谁能想到他是日本人啊。
旁边那个专门负责迎接他们的日方代表,一开口味儿就明显不一样。
他再三再四地鞠躬,然后不停地道歉,因为接中国客人的大巴车在外面,他们得走过去。
田副书记都怕这日本小年轻的腰会弯断了,屁大点的事儿他有必要鞠躬一次又一次吗?
“没事没事,走走走,几步路而已。”田副书记开玩笑道,“两万五千里长征我们都走过来了,还怕这点儿路?”
川田先生哈哈笑:“是啊,我们中国朋友是不怕走远路的。”
田副书记的政治敏感度一点也不差,笑着接过话头:“只要道路正确,走远路其实也是最近的路。”
一行人往机场外去。
越走,西津纺织厂考察团的人越察觉到他们的格格不入。
从他们身旁走过的,人人红男绿女,个个衣香鬓影。
1978年的东京,不愧是国际化大都市。放眼所及之处,皆是光鲜亮丽。
跟他们一比起来,女同志还好些,一水儿是布拉吉,起码能出门。
男同志惨了,穿着西装,走在八月天里,引得不少人频频回头看,妥妥的乡下人进城。
叶菁菁也是服了考察团,大夏天的给人做什么西装?
可她也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时代什么都要票,尤其西装这样的东西,如果不是外事活动特批,大家根本穿不上。
商店里没的卖,街上也没人穿,要出国的人,必须拿着出国介绍信,到北京红都服装店定做。
也就是西津纺织厂有自己的门路,在本市就把西装给做了。换成其他地方做不好西装的,还得特地跑北京城呢。
她叶菁菁欣喜白得了两件布拉吉,凭什么不许人家男同志要西装?
就——
脱下来挂在手上嘛,这么大的太阳,也不怕中暑。
大概是因为她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同伴,川田一郎笑着问了句:“叶小姐在看什么?”
被点了名的叶菁菁从善如流:“我在看这座羽田机场,规划的真好。”
她伸手指向飞机腾空的方向,“起飞降落都是在海湾上空,不用飞到居民区,噪音小,对周围居民生活干扰少,非常棒。”
川田一郎惊讶:“你还看这个?”
叶菁菁点头笑道:“世事洞察皆学问。我们来一趟日本不容易,能多学一点是一点。毕竟——”
她笑容更深了,“学的多,能少走冤枉路。”
薛琴总觉得这两人绝对都话里有话,但具体是个什么话,她感觉自己的语文阅读理解水平还不够。
反正她没听明白。
她正准备偷偷问叶菁菁,大部队已经走出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