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慎也笑:“竞舟。”
两人相视而笑,纪慎还想说什么,目光越过寻真,看向她身后,唇角微微一收,正色道:“竞舟,你家妹妹出来寻你了,那我先走了。”
寻真嗯了一声,往回走,见甄凌微蹙着眉,神色隐隐透出几分警惕。
寻真觉得她这小表情挺好玩的,搭上她的肩:“在想什么呢?凌凌。”
进了门后,甄凌往外望望,确认没人后,闭门,对寻真说:“哥哥莫不是瞧上那姓纪的了吧?”
寻真:“不都跟你说了,就是普通同窗的关系。”
甄凌:“那就好,不过,想来也是……”
寻真:“也是什么?”
甄凌:“那姓纪的哪哪儿都比不上——”甄凌卡了下,含糊带过,“总之,哥哥就算要再找,也得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男子才行,这般普通的,不要。”
寻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都叫我哥了,我还找什么。”寻真说,“别想了嗷,我是不会把弱点暴露给任何人的。”
“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此后,纪慎依次应县试、府试、院试,每场都在前十,顺利取得了生员资格,也就是秀才。如此,便有资格参加秋闱了。
纪慎每场考完,都会来找寻真,跟她交流考试题目,询问她的见解,每回她说完,纪慎便会夸她:“竞舟,你若去考,定比我拿的名次高。”
次数多了,寻真便明白了他的心思。
乡试放榜那天,寻真去了贡院,门口贴着黄榜,袁锦城的名字在榜单中偏上的位置。寻真将榜上所有名字看了个遍,都没找到纪慎。
纪慎平时成绩很稳定,一直比袁锦城好,怎么落榜了?
过了几日,纪慎来找寻真,看见寻真脸上的神情:“看来,竞舟已知道了?”
寻真:“你可是没发挥好?紧张了?”
纪慎颔首,自省道:“我在考场中,心里总想,若这次没中,便辜负了父母,再来一年,又要白白浪费一年光阴。”
“如此患得患失,便一时乱了心神。”
纪慎长长叹了口气。
纪慎身上背负了太多,面对这种决定人生走向的大事,难以保持平常心也是人之常情。
而且,乡试本就是一道坎。
范进考了大半辈子,五十多才中了举。
寻真也不知怎么安慰,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走,请你吃饼。”然后问他,都考了什么题,两人一路走着,聊着聊着,纪慎感慨道:“竞舟,每与你研讨,便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你心中无所欲求,故能察人所未察。”
“而我不过为求名逐利而应试,如此功利,落第亦在情理之中。”
“竞舟若能主政一方,定能造福百姓,青史留名。”
寻真咬了一口饼,迎着太阳,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脸上,皮肤下的血液仿佛也被这阳光照得热起来。
在人来人往、嘈杂喧闹的街道上,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午后,寻真随口说了一句,足以彻底改变她命运轨迹的话。
“我明年和你一起考如何?”
而谢漼那边。
凤阳府灾情稳定下来后,一众官员皆回朝复命。谢漼此前呈过外派泗州的申请书,圣上论功行赏之际,谢漼顺势请命。天启十七年二月,谢漼正式升任泗州别驾。
于此同时,寻真正好从泗州前往苏州求学,两人这便错过了。
天启十九年六月,谢漼任职期满,回京述职。
屋中,谢漼静立在桌前,不紧不慢书写奏抄。夏日庭院,格外安静,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永望接替承安之职,一直随侍谢漼左右,三年磨砺,已能独当一面了。
这三年,永望一直在做一件事,便是暗中派人到各地找那两个杀害柳姨娘的凶手。只是人海茫茫,错过了最佳时机,无异于大海捞针。
永望如实报告进展,头都不敢抬起来。
谢漼却并未苛责,让他退下。
待奏抄写完,谢漼看着窗外的景。
最多三年,定能抓住了。
金銮殿上,圣上道:“谢卿受命治水,初任都水监丞,治水之功甚伟,后出为泗州别驾,勤勉为政,州内大治。朕心甚慰,今擢卿为国子司业,望卿于庠序之中,振德育人,不负朕望。”
谢漼出列,行礼谢恩。
众臣心里直叹,旱灾、洪灾都让他碰上了,二十六岁便穿上绯袍,当真是命里带了升官的气运啊!
羡慕不来的。
那洪灾那般凶险,据说,好多官员都染上疫症,还留了病根,这样的升官路,一般人还真走不了。不提旁的,单说谢漼还通岐黄之术,跟他一道的官员都没染病,医官紧缺之时,他便替上,为官吏百姓开方预防,如此全才,只要给他机会,他便能大放异彩。
谢璋生辰当日,天气格外得好。
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谢璋已自行穿戴好,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每逢此日,谢漼便会亲手为他煮一碗长寿面。
头一年,谢璋不愿再过生辰,甚至看见厨房送来的面都吐了。
谢漼察觉到谢璋心中郁结,头一回下厨,为谢璋煮面,温和地对儿子说:“不是你的错。吃吧,吃完了,我们再祭拜你娘。”
谢璋的眼泪掉在碗中,哭着将所有的面都吃完了。
因为远在泗州,路途遥远,不便回京 ,父子二人只能在庭院中祭拜。
今年回了京,定是要去坟前拜的。
谢璋囫囵吃完了面,整理着装,在谢漼面前站正了:“爹,我好了。”
父子俩拿着祭品上了马车。
三年没来,坟头已长满杂草、野花,谢漼拿了工具来,慢慢打扫,将墓碑和墓前坪清扫得干干净净,整个坟前焕然一新。
谢璋力气小,做不了重活,便将祭品整整齐齐摆好。
猪牛羊、水果和糕点,都是谢漼事先让人备的。
摆好祭品,谢璋又小心翼翼地从箩筐中取出纸扎。
这些纸扎都是他跟着谢漼慢慢学着做的,父亲说,纸扎做成什么样,烧给娘,娘在阴间便能有一样的东西了。
于是,谢璋做了大房子、车马,纸人及各种生活用具,这样,娘在地底下也能过上好日子。
点香,燃纸钱。
谢璋跪下,乖乖地磕了一个头,直起身时,脖子前的那块葫芦玉佩轻轻晃动着:“娘,儿子如今学了许多本事,爹常夸我呢。”
“您在地下过得可好?银钱可够使?爹准备了好多钱,都给你烧去了,还有两栋大房子,一栋是爹画的,另一栋是我画的。我画得没爹好,你要是不喜欢,就住爹那栋。还有……我做了好些纸人,你若看见了,便可使唤他们帮你做事……”
谢璋眼中含泪,磕磕绊绊讲着。
待谢璋说完,谢漼道:“恒哥儿,你去马车上等一会儿,我与你娘还有话要说。”
谢璋点点头,远处候着的仆从便领他下山,谢璋回头望了一眼。
谢漼背对着他,单膝跪在坟前,手缓缓抚着墓碑。
半个时辰后,谢漼下山了。
回去路上,一大一小都沉默着,中途,谢漼叫停马车,叫人先送谢璋回去。
谢漼拿了把铲子,进了谢府。
这条路,谢漼闭着眼睛也能走到。
谢漼进来后,仆人们纷纷停下脚步,目光追随着他。
有人许久才回过神,不确定地问:“……那可是五公子?”
“是五公子!五公子今日怎回府了?”
虽已三年未见,可谢漼风姿依旧,众仆人都很快认出了他。
有人一拍手,道:“是了!今日是柳姨娘的忌日啊!”
提到这个,众仆人都唏嘘不已,不再说了。
走近了,谢漼再次看到那处焦房。
如今再看,已没有当日那般撕心裂肺,仿佛将灵魂都要碾碎的感觉。
谢漼立在院门口,定了定。
与正房的枯败不同,院子两边郁郁葱葱,野草疯涨。橘子树和石榴树,因无人采摘,果实成熟后便掉落于地,化作肥料,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长着。
如今已亭亭如盖,硕果累累。
谢漼来到榆树下,挖那两坛葡萄酒。
拍去酒坛上的泥土,暂放在榆树下。
谢漼推开门,走进屋内,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处角落。
那日,他不敢进卧房,如今,终于能直面了。
回忆如潮涌般灌入脑海中。
走出正房,他又将院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蓦地,他视线定在一处,脚步也顿住了。
那是他派人从潭州运来的斑竹。
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外面一圈是斑竹,里面却是普通竹子。
谢漼便唤人将月兰叫来。
月兰仍跟着谢漼,谢漼外出立府,自然也将她带走了。月兰听闻谢漼唤她回谢府,有些诧异,匆匆赶来。
谢漼立在竹前,问:“斑竹中怎混有其他竹子?”
月兰盯着那处,思绪飘回从前,恍惚片刻后道:“是姨娘……在您赴陇州后,有一日,她想做几把竹椅,便砍了几根斑竹,奴婢瞧见后,急忙拦住了,还道这是爷您极为珍爱的竹子,姨娘怕爷责罚,便……让瑞宝买了普通竹子,将里面的斑竹移到外面,普通竹子种到最里头,姨娘忙活许久呢……”
谢漼视线凝在那片竹上,似乎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番景象。
心下隐隐作痛,痛感愈发烈,谢漼躬下了身。
不过区区斑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