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便是她不提提醒,方梦白也不会因为疼痛而失态。他神色平静,仿佛那正遭受折磨的身躯不是自己似的。
甚至于,阿风的反应都比他的反应剧烈一点。
哪怕她竭力去掩饰了,方梦白还是觉察出了她的心痛与难受。
眼前的女孩子,嗓音微颤,眼角也微微泛起湿润的红。
这让方梦白既惊惑又迷惘。
他们相识不过一日,她为何……反应会如此激烈,仿佛刀砍在了她自己身上一样?
还有方才在庭院里,她又一次豁命相救,便是再有侠义精神,也不至如此舍己为人。
方梦白想不明白,更不明白的是,为何瞧见她泪盈于睫,强行忍耐的模样,他心底竟会感到一阵战栗般的惊痛呢?
烛花“啪”地轻轻爆开。
阿风精神高度集中,全神贯注地处理着眼前的伤势。
确保每一处伤口都重新清创,撒上药粉,裹紧绷带之后,她这才松口气。
鬓角的汗水随同烛泪一起落下。
她能觉察到方梦白惊异的视线,她并没有打算解释。
从重逢到现在,她所做的一切,皆出自于本心。她也没有打算再跟方梦白再续前缘。
她只是想对他好一点,或许是旧情难忘,或许是补偿,对他好一点,仅此而已。
她包扎时,方梦白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他看得很认真,出神。
直到她直起身,“好了。”
方梦白才如梦初醒,他静默了一会儿。
阿风不解地瞧见他神情有些怔忪,复杂。
“方道友?”
方梦白回神,嘴唇动了动,愣了好一会儿,没有忍住。
问:“风少侠……”
少年秀目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你与升鸾是如何相识……”
这是,二人甫相识起,方梦白第一次问出如此逾距的话题。
在此之前,他问的问题大多无伤大雅,既不牵涉她的隐私,更不会牵涉他自己的。
他一向是个注重边界与隐私的人。
隐秘是需要交换的。
问了对方的,就需要交付自己的。
阿风一愣。这个问题的确有点考验她临场应变的能力了。
“就是曾经在太一观做过一段时间的杂役……因此认识了。”她干巴巴地顺着贺凤臣当初编出的借口继续说。
方梦白:“冒昧多问一句,道友当初又为何下山?”
阿风:“原本做杂役只是个过渡,找到了更合适的师门,自然还是要以求仙问道为志向的。”
“原是如此。”方梦白若有所思微微颔首。也不知信或是不信。
但少年冲她仍露出个柔柔的笑:“少侠并不拘泥于眼前一时的安稳,胸怀大志,年纪轻轻便习成如此剑法……果真是少年英才,这剑法,似有升鸾影子,是得了升鸾指点吗?”
阿风不明白他为何一口一个升鸾,跟贺凤臣就过不去了。她剑法中的细节是瞒不过去的,因而干脆大方承认:“略得指点。”
经过这一晚上的折腾,此时天光已微微亮。
阿风收拾了瓶瓶罐罐,正要起身告辞。
方梦白却歉疚道:“劳烦少侠一晚上,着实过意不去,怎好再麻烦少侠。
“天快亮了,与其再来回折腾,少侠不若便在这幽篁院内歇下罢。”
阿风吃惊:“这……于理不合。”
方梦白淡淡道:“你我修士,不妨事,少侠住东厢,我去书房……更何况这院内还住了其他弟子。至于令弟那边,我会请人代为通传。”
操劳了一晚上,阿风也的确有些累了,不想再多折腾。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方梦白送她进了东厢房,却并未入内。站在门槛外同她温言辞别:“少侠好好休息,好眠。”
阿风放下床帐,沾上枕头,不知不觉昏昏沉沉睡去。
她这几日因为忧虑仙霞派的困境,又经历过这两场交手,实在是身心俱疲。一睡,便睡到日上三竿。
等她醒来的时候,门前却多了两个白鹿的女弟子。
她们自称是受大师兄的嘱托前来照顾她。
方梦白很谨慎,出了蕙仙这件事,城主府里的仆役他已尽量能不用就不用。
他领队,素来亲和,同师弟师妹们同寝同食,若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彼此之间也常互相照应,搭一把手。
“方道友呢?”阿风忍不住问。
那两个白鹿女弟子笑道:“在书房跟贺道友议事呢,大师兄跟贺道友先后来瞧过少侠,见少侠还在睡,特嘱咐我们不要打搅。”
阿风诚恳道:“多谢二位姐姐照拂。”
她们外貌普遍少年,年龄却普遍几十起步,叫声姐姐总没错的。
那两个白鹿女弟子顿时笑得更真心了。
阿风没有去书房找方贺二人,她先回鹿鸣院见了叶凌云。二人梳洗妥当,穿戴整齐之后,这才一齐联袂拜见。
方梦白正在书房里,同贺凤臣商定下一步的计划。
南辰六星君,已去其四,唯余天机,天梁二人仍不可小觑。
听闻阿风拜见,方梦白微微一笑,搁下毛笔,“是阿风少侠。”
贺凤臣挽袖提笔,原本正在地图上做标记,闻言,毫尖落下一大团墨渍,晕花了纸上的山脉河流。
方梦白也看到了,惊讶着打趣说:“升鸾,如此不小心,可真不像你。听闻心上人来了,道心便乱了吗?”
这张地图明显已不能再用,贺凤臣眉尖微微蹙起,将图画揉成纸团,“……昨夜,她是在幽篁院歇下的?”
方梦白一愣,面色尴尬:“……升鸾,昨日劳阿风少侠再救我性命,天色太晚了……”
他苦笑说,“我委实不好意思再令阿风多奔波劳累了。”
贺凤臣闻言,静静地“嗯”了一声,无可,无不可。
方梦白心里却有些乱,他轻轻吁了口气,摇头暗叹自己不该。
是不该明知贺凤臣心悦于她的情况下,昨夜仍同她月夜漫步?留她在幽篁院歇了一夜?
还是不该心虚?
面对贺凤臣,他当更坦然才是。毕竟,阿风救他性命,他正常招待,何错之有呢?
方梦白很快便调整好情绪,更将自己方才一刹的心虚归咎于一夜没睡好的精神恍惚。
阿风进了书斋,先唤了一声“贺道友”,这才又转向方梦白,“方道友。”
一夜未睡,方梦白的微笑仍然楚楚清爽,温煦有礼:“风少侠。”
贺凤臣细细凝视她,关切道:“嗯。阿风你昨夜睡得可还习惯?”
阿风诚恳说:“城主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潜心搜刮打造的府邸……如此锦衣玉食,就没睡过这么好的觉。”
此言一出,方梦白忍俊不禁,贺凤臣也淡淡弯唇。
这是真的,自打入府之后,吃的,喝的,用的,五一不精,无一不美,这挥霍着民脂民膏才能有的物质享受,如何不安逸舒适?
方梦白轻叹:“这锦衣玉食,享受一晚也就罢了,长住下去,良心不安,非我辈所能消受。”
贺凤臣也沉默:“南辰治下这百年来,横征暴敛,敲骨吸髓,苦了城中百姓。”
这话题毕竟太过沉重,也非一时可解的。阿风有意活络气氛,便换了个话题,问:“二位道友在忙些什么?”
方梦白意会了她的好意,一弯唇:“嗯……有的忙,在确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以及肃清城内天同残部,人事的任命、管理,粮草、赋税……”
方梦白:“我打算暂留一批人马在城中,至于我跟升鸾,自然还是要带领大部队向南辰进发的。”
这些都属于阿风的知识盲区,也不是她能随意置喙的。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处理。
……更何况,萍水相逢,今日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当方梦白问出她跟叶凌云后面的打算时。阿风不假思索,和盘托出,“多谢二位收留我们这一夜,但师门有难,休整这一日已经足够了,我跟师弟还是要先往拜访无忧真人。”
贺凤臣道:“管事尚未给我消息,若有消息,我玉牌通知你。”
阿风:“多谢。”
方梦白闻她二人要走,愣了一下,有点惊讶,但很快又成了然的遗憾,“师门危急,我若强留道友在此多加盘桓反倒是害了道友……”
他有些为难:“只可惜我目下分身乏术无法援手……”
阿风忙道:“道友太过客气了,道友与我……非亲非故……你自己的正事要紧,我们师门的内务,我们师门自己可以解决。”
方梦白摇摇头:“不知道友通讯符文是何?互留个符文,若有能用得上方某的,也好随时联系。”
阿风一愣,顿时有些犹豫。
当初,她已下定决心退出方梦白的生活……互留通讯符文,无疑又有可能牵扯出许多事来。
……不过,从昨天她城门出手救人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她跟方梦白的缘分又将缠绕在一起。
这难道是天意吗?
也罢,阿风想了想,她是个普通人,并非高贵冷艳,冷漠无情。
缘分缠绕便缠绕,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并非只有爱情。
亲情,友情……曾经的相知相遇,相依相偎,早已深深融入了她的骨血。
修士修道,当以砥砺道心为第一要务。要面临的也就是所谓的心魔,或者说各自的人生课题。
唯有解决了心魔,人的思想,境界方能跃升入一个崭新的高度。
五年前,她羞愧之极,狼狈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曾经逃避可耻但有用的人生课题再一次摆在面前,天意要求她迎难而上,勇敢地去直面问题,继而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