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梦白每次故作不解,只笑笑就过去了,若说得过分,他便严肃了神情,警告那人休得胡言乱语。好事者没曾想他会翻脸,或臊红一张脸,或骂骂咧咧,自讨没趣地回了家。
每当这时,方梦白心底便百倍的清楚,不是阿风依赖他,是他离不开阿风。
饶是失去记忆,可每每午夜梦回,重新降临的黑暗也令他知晓自己并不是个正常的人。
更糟糕的是,他甚至不知道他心头这游离的冷漠到底从何而来。
最初的时候,他常从梦中惊醒,醒来时,阿风正抱着的他的头,将他揽在自己温软未丰的怀抱里,“阿白?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妻子担忧的呼唤拉回了方梦白的神智,令他从惊悸中回神。
她担忧的眉眼,困倦的嗓音,洗过澡之后的皂角气息,都令他感到久违的安心与温暖,他贪婪地默默咀嚼着这样的温暖,抬起眼,感激一笑:“我没事,阿风。”
阿风仍不放心,陪着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最后她自己说困了,枕着他的胳膊沉沉睡去,他摸摸她睡乱的发,心底漾开的淡淡的暖意驱散了严酷的黑寒。
阿风的出身似乎较为优渥,也养出了她天真单纯的性子,不通世故,不谙尘俗,逢人遇事就说谢谢,垃圾也要揣兜里带回家丢。
可以说,她的天真极大程度上治愈了他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黑暗。
是阿风将他变成一个正常人,拥有正常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而富有真味的日子。唯有在她身边,他才能安心睡个好觉。
因为他们是这世上关系最紧密的家人。
不管他过往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拥有如何痛不欲生的回忆,或许还有人在等着他,有大仇等待他去报。
可那又如何,过去的他,并非现在的他。
过去的那个人,只是与他无关的陌生人,他的痛苦于他无关紧要。
……
月亮渐渐爬上了中天。
淡银色的月光照耀着屋内那个僵坐不动的人。
少年眉目怔忪,月色雪白,令他仿佛被冰雪覆盖冻僵的雪人。
他浑身发冷,仍停留在那迟到的记忆之中,久久没回过神来。
在方丹青他可谓游刃有余的前半生里,他从未经历过这般荒诞的事。
他是方梦白,还是方丹青?
方梦白缓缓合上眼。
……原来,阿风就是那个令自己服下断情丹的无缘的妻子。
原来,他二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可笑的大哥,弟妹。
她就是自己的妻子,自己明媒正娶,同甘共苦的妻子。
是她出轨了升鸾,令他在极度的痛苦与绝望之间服下的断情丹。
方丹青的一面,暗暗爱慕着的阿风少侠竟成为前妻,自然是错愕难解。
可属于方梦白的一面,那浓郁的悲伤,怨毒,不甘,近乎将他吞没。
不同的情绪在他体内仿佛交荡,冲刷,令方梦白浑身上下不由微微发颤。
失落的记忆,就在这样可笑的时间点,回归了。
第108章
当情绪的潮水一点点褪去, 方梦白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没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恢复记忆。而现在,他的妻子将迎来自己第二段婚姻。
……他要怎么做?
弃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故作若无其事笑着送上祝福?
不。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 就被他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他该恨她的。恨她不忠, 恨她的好色浅薄,如此轻而易举将背叛了他们的婚姻,将他们的真情践踏得一文不值。
可当记忆恢复之后, 他竟发现个可笑的事实。
他仍无法放手。
他企图服下断情丹逼自己放手,断情丹的药效过去之后, 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他无法放手。哪怕傲骨被寸寸打碎,自尊被践踏入泥,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仍然爱她, 她仍是他心中唯一的妻子。
方梦白默默伸出手, 观察着指尖雪白的月色。
月光如银,而时光如水。
五年悄然而过。
毕竟……已经过去了五年。时间能够冲淡一切。
从服下断情丹失忆忘情,再到如今想起过往种种, 那股冲天的绝望怨毒其实已经很淡了。
这反而令方梦白更能冷静地去回想,去观察他跟阿风的婚事。
这场婚姻, 或许从最开始就对她不公。
她那时年纪太小,对于男女之情, 仍处于一知半解, 懵懵懂懂的状态。
方梦白清楚,她那时并不怎么爱他,或者说,还没有爱到那个地步。
她甚至没有准备好要跟他成亲。
是啊……想到这里, 他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他都想起来了,不仅仅是服下断情丹前后的回忆,还要比它更早,在更久更久之前。
是他,一开始就动了真情。
自打见到阿风的第一面起,他心底便对这少女生出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朦胧心思。
而在此之后,相处的第三天,他便已想要跟她结成一个家庭。
是。阿风以为是日久生情。唯有方梦白心中清楚,他是图谋已久。
他想成为她的家人。
那时候的他,记忆虽然未复,朦朦胧胧之中,却仍受到年少失恃失怙的影响。
父母去世之后,他的人生是行驶在黑暗之中,永远也无法靠岸的小船。
同门、朋友、师长是黑夜之中散发零星火光的灯塔,令他偶尔会感到温暖,却离得很远,隔着重重恶波怒浪,他受惠泽,却无法停留。
他们之间所建立的感情或许会因利益而动摇,但唯有家人夫妻——
他们利益一致,生死一体,紧密无间的连结在一起,紧紧相抱,直到死亡的来临。
从见到她起,不出三天,方梦白心里已深深明白一件事。
他要她。
为了能自私卑鄙地牢牢绑紧她,他甚至不惜找到个窑姐儿,委托她跟自己演了一场戏。
对于当时的他而言,这算不得什么,只要能得到她,他可以毫不犹豫作出一切最下作,卑劣,不择手段的事来。
他也不觉得对不起那窑姐儿。只要钱够得足够,她对他的感激之情远比她老母还要深厚。
他轻蔑了那窑姐儿的同时,也轻蔑了她。
他见不得光的卑劣计策成功后了,他成功地激起了她的危急感,令她一冲动就答应了自己的求婚。
因对她心存愧疚与怜惜,她不敢洞房,他也未曾勉强。
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因为得到更多,反而愈发不满足。
不喜欢她冲别人笑。
不喜欢她跟别人交往过密。
半哄半骗得来的感情,令他日复一日,感到深深的不安。
忠贞是绑缚彼此的枷锁。他想要彻彻底底,世俗上的占有她。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愈发患得患失,索性趁着自己生日那晚,灌醉了她。
他自恃美貌,便故意眉眼弯弯,醉醺醺的,卖弄着风骚,哄着,诱着她,跟他圆了房。
当她在自己臂弯间沉沉睡去的那一刻,一阵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满足在这一刻填满了他空虚的胸腔。
世上最快乐的事,也无法与此刻的欢愉相提比论。
他流着薄汗,心潮涌起,难以沉眠,情不自禁,微笑着紧紧抱紧了她。高潮已歇,他却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甜美,永恒的高潮。
这一刻,他才稍稍觉得安心。
他们真正紧密无间,结合在了一起。或许还会孕育一个源自于他二人血脉的孩子。
从此之后,他心中漂泊的小船才终于从疾风苦雨之中,驶向了温暖的港湾。
归根究底,是他卑劣的真心,她懵懵懂懂,赶鸭子上架,就成了她的妻子。
……
直到贺凤臣的出现。
倘若他们是寻常夫妻,他应当去恨的。
他为何不能去恨?是她背叛了他们的婚姻,他完全可以,平静的,暴怒的,心安理得地去恨。
可是,自始至终,他、阿风、贺凤臣三人之间的关系便是畸形的。
是他年少轻狂,娶下的男妻,这才再多年之后埋下了祸根,又怎能怪她日后的不忠?甚至,服下断情丹之后,他又爱上了她。
兜兜转转,哪怕他成了那个轻狂不可一世的方丹青,他仍然又一头栽倒了她的裙摆之下。
当初道貌岸然,自认爱情应当忠贞不二的他,却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落入了贺凤臣的处境。
忠贞?不过是他想要独占她的工具。
巴掌不扇在自己身上,就永远不觉痛。
等轮到自己,忠贞便成了可恶的道德枷锁。男欢女爱,本是人之常情。真情是自然的萌发,礼教只是后世统治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