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相,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诵经声混着药气,在殿中氤氲。
“娘娘,该吃药了。”清水将药捧上来。前两日娘娘夜里掉被子,微微着凉,吃了两日药,还未痊愈。
沈婉搁下墨笔,将药饮尽。
吃完药,沈婉继续抄佛经。清水见自家娘娘身形消瘦,眉宇间郁起堆叠,她心头一酸。
忽忆起从前光景。彼时娘娘圣眷正隆,椒房专宠,谁料一朝雷霆雨露皆休。她从未想过,皇上竟无情至此。当初有多么宠爱,如今便有多么绝情。
这几年,皇上竟一面也不曾来见过娘娘,完全将娘娘遗忘了般。
最开始娘娘被幽禁时,清水以为,娘娘和皇上总会和好的。毕竟皇上那么爱娘娘。然而,一年又一年,今年已是第五年,皇上始终不成来见娘娘。
帝王心真似那昆仑玄冰,暖不化,凿不开。最是无情帝王家。
帝王,果真无情。
清水潸然,低首拭泪。她的娘娘,还能等到走出长宁宫的那一日吗?真的还能等到吗?
【能!一定能?男女主一定会he!】
【大大,快点让男女主和好吧啊啊啊啊啊】
【我感觉会be诶,男主为国舍情爱,这样这篇文的主题就不是拘泥于情爱,更升华了。】
【好像作者开文时说过这篇文比较现实,不是爽文,所以我倾向于会be】
【不不不,不许be,一定要he!】
清水举目凝望那沉沉夜幕,漆黑的夜幕如墨色药汁,又稠又苦,浸透长宁宫飞檐。
也似乎浸透了林员外府宅。林员外家,谢锦舟喝着仆人端上来的茶,只觉茶汤苦涩浓稠,难以下咽。
谢锦舟:“茶里放了黄连?这般苦。”
仆人啊了一声,挠挠头:“公子,并未放黄连。很苦吗?”莫非他不小心放了黄连?可他分明记得他没有。
谢锦舟抿唇,不再吭声。仆人偷觑公子玉面含霜,暗叹定是公子心中郁结,竟将清茶尝作苦味。
白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公子为何如此不悦。
铜壶滴漏声声催,谢锦舟辗转至东方既白。他取出素笺,落笔千言皆作废纸,字字句句总不宜。
写写扔扔,素笺铺了满案,字字斟酌复又揉作团。怎么都不满意,如是废了好厚一叠纸。
云娘正在拨算盘,计算铺子账目时,听春鸢道,谢锦舟又派人送来了几箱大礼,另附素笺,只许小姐亲启。
云娘:“什么素笺?拿来与我看看。”
“这……谢公子说了,只许小姐亲启。”
云娘歇了心思:“我去拿给烟烟。”
云烟云烟启封览毕,纸上内容原不过赔罪陈情之辞。她写下一封回信,并命人将那几箱子抬回林府去。
谢锦舟等来了云烟的回信。他颤抖着指尖,打开信封。
目光触及信纸内容,少年面色惨白似新雪。薄纸不过几行字,却字字化作利刃。
她言,她与他之间已经两清,他们有男女大防,此后不必再见面,祝他在科考上如大鹏展翅,青云直上。
最刺目是末行小楷:自此山水不相逢。
她以后不愿再见他了。谢锦舟捏着信纸,恍若神魂俱散。
良久。他一动不动,一直静坐,宛若石化成雕塑。
啪嗒!
一颗温热的液体自他下巴滑落,滴在信纸上,将墨迹晕染开。俄顷泪落连珠子,湿透衣衫。
仆人大惊。公子哭了?公子竟哭了?公子有多少年没哭过了?自从公子三岁后,就再也不曾哭过了。
“公子,您、您怎么了?”仆人失措。
公子却不理他,只一味哭泣。仆从赶忙去寻林太公。林太公得知自己的宝贝外孙哭了,慌忙前去找他。
林太公踉跄闯入时,正见少年蜷作婴孩。
“舟儿,你这是受了什么委屈?受了什么委屈只管与外祖说,外祖替你主持公道。”
谢锦如三岁稚童,抱住外祖,眼尾红红,泪水涟涟:“外祖……”
谢锦舟伏在自己身上掉泪,林太公轻拍孙儿。舟儿今年才将将满十五岁,到底还是个孩子。
“舟儿,有什么事与外祖说,莫不是谁欺负了你?”
“没有。”谢锦舟矢口否认。他怕外祖知道他与云烟之间的事,迁怒云烟。遂道:“孙儿只是担忧,担忧自己今岁秋闱不得中。”
这倒是令林太公诧异了。舟儿从不担心自己秋闱不中,为何突的担忧起来了?是越临近科考,便越心乱了?
林太公抚其背劝慰:“定能中,若是不中,你也还年轻,下一次再考就是,不必如此担忧。”
谢锦舟没吭声,一直哭。林太公便一直哄他。
“去,去买几串糖葫芦来。”林太公忙让仆从去买糖葫芦。他外孙其他的不爱吃,偏爱吃这糖葫芦,从小吃到大。但愿糖葫芦能让他心情好些。
然而不管用。谢锦舟看也不看糖葫芦,仍一味哭。哭得眼睛都快哭干了。林太公何曾见过孙儿哭得这样伤心过,他心疼不已:“罢了罢了,不考也成,不考也成,今岁不去考了,以后也不考了,你考个秀才便已足够了,莫再担忧。”
谢锦舟摇摇头:“不,要考的。”
忽拭泪整衣,他竭力调整好情绪:“外祖,我好了,我要温书了。”
“你……”
“我没事了,放心。”
林太公三步一回头地离去。谢锦舟让仆从也都退出房间。室内只剩下他一人。谢锦舟独对青灯,才翻两页《策论》,又伏案哽咽难抑。
云烟睡了一个好觉。早食有鱼羹。她抿着鱼羹,道:“现在正是阳澄湖六月黄最美的时节。我想吃阳澄湖的六月黄,阿娘,我们去阳澄湖罢。”
“阳澄湖?离得有些远,此去日夜兼程怕是得有十日路程。你这身子如何经得?”
云烟:“要去。”
云娘又想起云烟先前说的话。她不想再被克制拘束,想痛痛快快地吃喝玩乐。
云娘能如何,只能滴着血应允。
春鸢收拾行装时,将平安符塞满箱角。她家小姐这病弱身,能遭得住这长日路程么?中途万一有个意外该如何是好?
春鸢愁,愁啊,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她恨,恨啊,恨不能将自己这副健康躯体换给小姐。
她准备哪日又去寺庙里拜拜菩萨,去道观里拜拜仙君,只求漫天神佛道君,分半点慈悲与小姐。
珠帘玉幕在风里脆泠泠,泠泠声里,似有万千叹息。
第9章
五月廿六。云烟一行往阳澄湖去。此行途次颠簸,云娘目不转瞬,紧盯着云烟,唯恐稍一错目,女儿便要生出些枝节来。
云烟倚车窗,青丝垂肩,似烟云笼花。云娘总怕这缕轻烟转瞬便要散在风里,不由攥紧女儿的手。
因舟车劳顿,云烟食欲不佳。幸得行至姑苏时,云烟不过略见清癯,倦容微露,未染疾恙。云娘方将悬在喉头的心,缓缓放下。
时值六月六,湖面氤氲暑气。风中送来蒸蟹炸蟹的浓香。这蟹香,像是螃蟹的金膏玉脂,与姜醋酒露等相互渗透的复合浓醇。云烟轻启绛唇:“蟹肥红脂块块香。”
春鸢:“小姐你说什么?”
“我说蟹香很香。”她眉眼弯弯而笑,恰似羊脂玉沁胭脂晕,美玉生霞,不可方物。云娘瞧着她笑靥,竟又看得痴了。
世人都说再美的物事,看久了就没甚么意思了。可她看了云烟十八载春秋,日日相对,日日都看,却从不曾有过一丝厌烦。
可见,凡能看厌的美,只是没有美到那种地步,终究未臻绝顶。似云烟这般美到天地都容不下,仿若凌驾于一切之上,便是看再久也是看不厌。
不仅不厌,且教人愈看愈痴,愈看愈醉。
只看她一眼,便能叫天底下的男人女人都失魂落魄。只要她笑一笑,便是为她剜心掏肺,亦甘之如饴。
待得投店安顿,盥洗方毕,云烟倒头睡去。
云烟被鱼蟹香气唤醒。醒来已是下午。闻蟹香浓浓,立时下床。
寻常蟹类当以秋日最肥,然阳澄湖蟹不必待秋风起。不必候“蟹脚痒”时节,便可直赴湖畔尝鲜。
阳澄湖的湖泽水气最宜养蟹。此时节蟹壳尚软,青里透黄,恰似少年未长成,故本地人称“童子蟹”,亦唤作六月黄。六月黄虽未足月,其鲜已极。
云烟要了笼清蒸蟹。
笼盖一开,热雾散尽,蒸蟹露出露出庐山真面目。金红壳上,汪着金灿灿的油花,那是膏脂遇热而融的痕迹。
半凝的脂膏颤巍巍悬在壳沿。箸尖轻挑,金黄油膏便顺纹路淌下来。
云烟蘸些姜醋,油膏蟹肉,鲜且温润,食之恍若浸入温润湖水。
蟹脚肉最是腴嫩,对半掰开,莹白肉段裹着汁水,鲜甜柔润。
整个蒸蟹,黄满膏肥,鲜醇丰腴,柔软香嫩,风味极佳。
老饕们常打趣:“食罢六月黄,银钱用光光。”这话意思是,六月黄太过好吃,银钱便要花光光。此言真真不虚,尝过此等美味,便想一尝再尝,令人欲罢不能,安得不倾囊钱?
云烟吮蟹膏,忖到底是湖泽里养大的鲜物,处处都渗着湖泽清鲜气。
鲜,极鲜。再鲜不过六月黄。
只是这般鲜味最是娇贵,离水半刻便失三分鲜气,非得现捕现烹饪才香。恰应了那句俗谚:“蟹味鲜,鲜不过三更天。”
云娘赞叹:“这阳澄湖的蟹,果真要亲临此地方知真味。”
“怪道说阳澄湖大闸蟹是蟹中魁首呢。”春鸢啃着螃蟹,用力点点头。
云烟咽下蟹肉。六月黄甚合她口味。她倒想再多吃几年这六月黄。只是可惜她已时日无多,吃不了多久了。
食完蟹,云烟欲出去走走,不乘坐马车。
云娘:“不坐马车?你多走两步路就气短,还是坐马车罢。”
坐马车哪有自己沿街而行的乐趣。云烟意已决。
云娘岂能不依她?女儿稍露不豫,她便心如刀绞:“那咱等日头落了再去,那时候凉快些。”
暮色初临,市集喧嚣。隔着幂蓠轻纱,云烟环视街景。未行百步,云烟忽觉气滞。她这身子骨弱似水,稍动辄喘,真真是个易碎琉璃身。
云娘与春鸢搀她至道旁歇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