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故意道:“这么笃定?楼兰男子容貌甚佳,颇合我意,我如今颇喜欢楼兰男子,说不定日后我要去楼兰,嫁给楼兰人了。”
“楼兰乃大昭附属国,本王一声令下,楼兰谁敢娶你?”
云烟:“海外拂菻并非大昭附属国,拂菻人亦是不错。”
澹擎苍:“本王便打到拂菻。你嫁哪国,本王便打哪国。”
云烟:“你可真霸道。”说着她往前走。澹擎苍一把拽住她:“你真喜欢楼兰人与拂菻人?”
“并不,逗你而已。”她轻笑,“你欲娶我,且先思量如何应对澹临罢,我如今可还是他的贵妃。而你,是我的夫兄,我的大伯哥。”
澹擎苍:“不必担心,他那里,我自有办法。”
第31章
澹擎苍端详着她, 指尖自她额角轻轻滑落,插。入青丝里,稍作流连:“我定会娶你。”其声调平缓,蕴着沉沉质地。
云烟喉咙里溢出一点笑, 旋身步入内殿。暖烘烘的氤氲之气扑面而来。她目光挪向沉眠的澹临。
午间用膳, 云烟留意到澹擎苍的胃口减了许多。
澹擎苍幼时遭受苛待,饿到需捕食虫豸鼠类维生, 自此于食物一事生发出贪婪的渴望, 亦养成海量的食肠。然自他开始日复一日为她撷取心头血起, 这食量便日渐萎缩。而今已十日不取心血矣,食量却照旧萎缩得可怜。
膳毕澹擎苍离去, 云烟便唤来云济舟。她问, 澹擎苍这身子几时可复元,是否会复元。云济舟回道,澹擎苍会复元。然则他采心头血整整一月, 内里已遭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想要恢复全盛时期的壮健光景,那是断乎不能了。
非但不能复元如初,日后更要悉心调养。例如她方才所询饭量一端, 澹擎苍自今以后进食, 便须谨守节制之道, 不可放纵那饕餮之欲。
一个嗜食如命的人, 竟再也不能酣畅淋漓地饱餐。这般憋屈无奈之感, 云烟深有体会。前几世加上此生,身子未复原前,她均是如此,想吃的吃不得, 能吃的亦不能恣意享用,实在难受。
澹擎苍为她之故,平白得了不可修补的残损。云烟愧疚么?并不。是他自己情愿奉上心头血,她又未加逼迫。
既然无愧于心,何以又要巴巴地询问云济舟?原是她通些岐黄之术,不过是想增广见识,听听各人采心头血之后的症候何如。毕竟每副躯壳,经此一劫,总不免要添些旁的毛病,而症候又各自有别。多了解了解病例总是好的。
彼时清漪殿内。夏露与秋霜两个丫头正争抢着洗濯云烟的罗裳。
夏露嚷道:“今日轮着我替娘娘洗衣裳了!”
秋霜亦不相让:“谁先抢到手便归谁洗!”
“好不讲理!”
“抢不过就别怨人!”
秋霜正待再度抢夺,猛听得夏露急声呼道:“小心扯破了娘娘的衣衫!”
秋霜争夺的手势骤然顿在半空。原本后宫嫔妃的衣物俱该由浣衣局的宫人洗涤。云贵妃的衣裳自然亦循旧例送交浣衣局。
早先浣衣局的宫女争抢洗云贵妃的衣物,竟将一件贵重罗裙生生扯破,上头方下谕旨,日后云贵妃的衣物不必再送浣衣局,直接拨了两位浣衣女专驻清漪殿浆洗。
秋霜与凝露便是特拨过来为云贵妃洗衣的宫人。至于为何要争相洗濯?只为云贵妃的衣裳上沾着异香!
并非寻常妃嫔惯用的香料熏染之气,那是一种言语无法描述的芬芳,恍似九重天阙飘散下来的仙踪云气,嗅之令人成瘾,委实销魂蚀骨!
若是自己将云贵妃的衣衫抢烂了,以后就不能给云贵妃洗衣了!思及此,秋霜猛地收住动作。她自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罢了,这回让你便是!”
秋霜与凝露争抢着为云贵妃浣衣,其一自是为着那衣裳异香,顶要紧的缘由却是,她们诚心诚意愿为云贵妃浆洗衣物。自打从浣衣局调拨至清漪殿,初睹云贵妃仙姿玉容那刻起,秋霜与凝露心念不约而同地一动:“甘愿为云贵妃娘娘浣洗一辈子衣裳!”
她们从未见过云贵妃娘娘这样天仙似的人。一见她,就仿若看见了世间所有极致的美好。世间一切极致的美妙仿佛有了具体形状,真真引人沉沦,教人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
她们诚愿为云贵妃浣衣一世!诚愿服侍云贵妃一生!甚至给云贵妃当狗都愿意!
一念及云贵妃,秋霜双颊倏地酡红。真想跪下来给云贵妃当一辈子的狗啊。
外头雪花兀自飘飞。云烟闲看雪景,宫女近前问晚膳的肴馔。云烟以手支颐:“晚膳吃火锅。”
寒雪天,吃火锅最是应景。大昭是有火锅的。制法滋味与现代相差无几。这等冻死人的天气,围着暖锅大快朵颐最为酣畅。
及至薄暮。殿内暖香弥漫。铜锅鸳鸯格制,一边清汤浮着艳红的枸杞,如积雪中点着朱砂痣。另一边红油滚着青碧花椒,泼辣辣地沸出白汽。
澹擎苍拣了片薄如蝉翼的羊羔肉,往清汤里略一轻涮,搁进云烟碗中:“软嫩鲜浓,合你脾胃。”
云烟夹起一片胭脂红的鹿脯肉,往辣汤中轻轻一荡,再往芝麻酱碟里一蘸。
炭火偶有噼啪轻响,锅沿喷薄的雾气漫过祥云纹的银支架,将窗棂外的风雪氤氲得一片模糊。
云烟鼻尖沁出细汗,澹擎苍拿绢子替她拭了,忽见清汤里浮起两枚并蒂的香菇,恰似交颈相依的鸳鸯。澹擎将这鸳鸯般的香菇捞起,自己碗里一个,云烟碗中一个。
云烟吃了香菇,瞥见澹擎苍唇角浮起笑意。她不明所以:“笑甚么?”
他摇头:“没甚么。”言罢又为她布菜。
云烟而今身子将痊,已可食辛辣。她自己吃得畅快,看澹擎苍只涮清汤不碰辣锅,不禁缓下夹菜动作。澹擎苍从前也是喜辣之人。而今身子受损,既不能多食食物,辣椒这等刺激肠胃之物,更是沾惹不得。
肚囊大的人不能再多食。喜欢辛辣的人不能再吃辣。这真真是憋屈至极。而使他陷入此等境地者,正是她。
窗上凝结的霜花已然融化,天光透入殿内,温温柔柔浸着满桌青翠的鲜蔬与玉白的豆腐。
或许是火锅滋味太好,或许是此刻氛围异常温馨。云烟难得心软了下来,她夹起一片肉,放进澹擎苍碗中:“吃罢。”
澹擎苍微微一怔。这是云烟头一遭,主动替他夹菜。
乌沉沉的眼眸深处,骤然迸溅出光亮来,立即将她夹来的肉送入口中。分明是同一锅滚出的肉,这片由她亲自夹入碗中的肉,竟带了一缕奇异的甘甜。
澹擎苍细细咀嚼,恍如在品尝甚么稀世的珍馐,齿颊间全是珍惜意味。
一旁侍膳的宫女,目光忍不住偷偷瞄向用膳的云烟。看着看着,便不觉神飞天外。
娘娘怎能美至如此境地,美得,只消凝望着她,纵使身旁有人骤然死了,大约也浑然不觉。
翌日雪霁。雪初停,云烟闲极堆砌雪人。积雪推捏成形,嵌上两颗红豆作眼目,插上树作手臂,颈间绕一道红带作围脖。成品憨态可掬,颇有逸趣。
“喏,这个小雪人,送你玩了。”云烟堆罢雪人,拍拍手上残雪,随口便将雪人赠予身侧的澹擎苍。
“送我?”
她点头。
澹擎苍目色骤然温煦如春溪破冰解冻,指尖拂过雪人头顶,似触易碎的月华,力道极其轻柔。
日影渐炽,恐雪人消融,澹擎苍取来斗笠盘盖覆于雪人头顶,又解下自身绒氅仔细裹住其肩。然日头渐灼,雪人终将融化。澹擎苍蹙眉凝睇片晌,拂袖命宫人托起雪人,移送至冰窖封存。
搬雪人入冰窖的宫人心下啧啧称奇。这苍王殿下也是古怪,一个普普通通的雪人,竟特特地送入冰窖保存。这雪人又不是甚么金银玛瑙、珍珠翡翠!
窖内寒气森然凝雾,冰壁上的霜纹如古瓷开片。雪人端端置于冰台之上,澹擎苍拂去襟袖残雪。
又解下自身贴藏的暖手炉置于窖口,宁可自个呵气成霜,也绝不容半点暖意侵扰这雪人。端详着胖墩墩的雪人,他唇角微向上扬。
自此以后,澹擎苍每日必往冰窖看雪人一回。
宫人:“……”
这等寻常雪人究竟有何稀奇处,苍王殿下竟似爱不释手,每日都要来看一回!
这一日。云济舟与云烟诊脉毕,道:“恭喜娘娘,玉体已是大安。”
云烟尚未置言,澹擎苍已抢声相询:“此言当真?”
云济舟:“千真万确。”
又絮絮询问诸多关乎云烟身体之细节后,澹擎苍方令云济舟退下。又屏退了殿中一切人等。
澹擎苍眼底有光浮沉,手臂轻揽将云烟稳稳托起,脚步已转开,恰似庭院里风裹落花的旋舞。
他抱着她打转,她的裙裾扬起云纹般的涟漪,发梢掠过他耳际。转动的人影在砖地上流转成斑驳的圆环,一圈,复又一圈。
他始终未发一言,唯唇边噙着半抹浅淡笑意,自窗棂流泻的光影缀满二人衣襟。
他未言一字,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云烟:“你转得我发晕,放下。”
澹擎苍立即轻轻放下云烟。云烟凝视他:“我身子好了,你就这般欢喜?”
“嗯。”
“也是。我身子大好,着实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云烟黛眉略扬,“须得好生庆祝才是。”
是该好生庆祝。须开宫宴,须燃烟花爆竹,更该下旨大赦天下……诸般念头在澹擎苍脑中飞驰。忽而他眉头微拧。皇帝尚在病中,大肆操办庆祝,断然不妥。
云烟捏下巴:“得吃点好吃的,好好庆祝庆祝。”
入夜。云烟方欲歇息,澹擎苍却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随我去个地方。”
“天色早黑透了,还去甚么地方?”
“随我来。”
稍作乔装,澹擎苍引着云烟悄然离宫。
“夜阑更深,出宫何干?神秘兮兮的。”云烟一头雾水。
“稍后便知。”
下马车前,澹擎苍取丝带为云烟系上,掩住她双眸。引她向前行去。似是步入一处温煦所在。终于驻足时,他微凉的指端落至她脑后,轻纱柔柔垂落。
她羽睫微颤,发觉自己立于一座露台之上。冬日露天凉台本应寒冽,然四周炭火熊熊,空气里尽是暖洋洋的气息。
“此处是……?”云烟环顾周遭。
下一瞬间,裂帛般的锐响自穹顶迸发,光之洪流如天河倾泻。万千烟花旋开又纷坠,烧透了无垠永夜。天与云于刹那熔为流光溢彩,灿若星河。
是漫天烟花。烟花似天空的裂纹,璀璨。璀璨到像宝石,是融化的宝石瀑布,簌簌跌落。
云烟仰观漫天烟火,微微一怔。耳际传来澹擎苍的声音,他说道,她身子既愈,原本好生庆祝一番。无奈皇帝犹在病榻,宫中不便张灯结彩,便带她来宫外行这庆祝之事。
云烟目光转向澹擎苍。
此刻漫天烟火正坠至低空,光焰奔涌到接近地面处,仿若天顶碎裂撒下的星屑余烬,灿灿光辉疏疏落落,映照在澹擎苍棱角分明的面庞上。他看着她,烟花灿烂中,眉眼温柔。
云烟笑了下。此人,肯为她花心思。很好。甚好。极好。
她浅笑之后,只静静回望着他,一语未发。澹擎苍亦静默地与她对视。仿佛失却了时间流转的知觉,任由无数朵烟火自顾自地绽裂、消散于寂寂长天,唯彼此的气息交融汇合,无声地在暖意中缠绕不绝。
澹擎苍忽而俯首,温柔地噙住了云烟的唇瓣。天地骤然阒寂。漫天绽放的烟花,臻至盛极后的光屑金粉簌簌零落。
这吻深长,澹擎苍仿若要将云烟吸入他的血脉骨髓。远处模糊的声音渐渐湮灭,唯剩被烟火熔铸的两缕呼吸彼此渗透交融,于微光中渐渐合而为一。
这一刻,澹擎苍想到永恒。
这一刻,云烟觉得,澹擎苍这人肯为她如此花心思,能讨她欢心,还是不错的。也许她以后对他的态度应该好一点?
归途车行,云烟沉沉睡去。澹擎苍抱着熟睡的她,温柔而珍重地亲吻她额心那点潋滟如血的朱砂痣。
云烟直睡到次日晌午方醒。她舒展四肢打个呵欠,踱至龙榻旁察看澹临。如今她身体已痊愈。澹临这废物,自然再无用处。她会徐徐为他解蛊,让他也慢慢地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