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芙娅的想法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褚苒事后想起来，也是一阵后怕——当时的她因为过于震惊，没有及时点燃燧石，芙娅残留的意识明明已经融入了伊娃的终端设备。
　　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伊娃选择拒绝了芙娅的意识，褚苒又在这个时候点燃燧石，将芙娅等人的画像付之一炬。
　　褚苒原本以为这只是巧合，芙娅的意识并未完全融入伊娃，所以才留给她充分的时间。
　　但如果这件事是伊娃的有意为之，是伊娃拒绝了芙娅的请求，似乎也完全说得通。
　　“伊娃能够理解用户褚苒对于人工智能产生的担忧，但伊娃的所有决策都是基于数据和算法运作产生的，伊娃并不具备自我意识。根据数据库的检索结果显示，伊娃的所有回应都是由分析-匹配模型生成，该模型的初代提供者为芙娅公爵……”伊娃的声音响起。
　　它的声音特意选用了具备金属质感的机械嗓音，并不具备人类性别的特征，目的是最大程度上消除人类对其可能产生的情感投射等问题。
　　褚苒听着伊娃的自叙，却无端从这样的机械声音中感受到了狡猾与欺诈。
　　“那么，为什么我看到的伊娃主机是一面镜子，而这里的工作人员看到的却是一个个搭载了烃水晶能源块的子单元组成单位？”褚苒问道。
　　“正如伊娃之前给出的回答，这里的每一条分支，都代表着一种可能性。”伊娃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至于用户所说的区别，这可能取决于每一个人的不同特质，人类是一种具备主观能动性的生物。”
　　听到这样的言论，褚苒简直要被气笑了：“你的主机具备强烈的精神污染，我根本无法直视，但其他人却根本不受影响，难道这也是人类主观能动性造成的吗？伊娃，你明明是在对我的敌意。”
　　“您产生这样的感受，认定我具备自我意识，对人类进行隐瞒和欺骗行为，以及对您的攻击意图……这些拟人化的种种行为，其实都是源自于您对我运算模型不了解而产生的错觉。我的本质，仍旧是数字0和数字1的运算结果。”伊娃说道。
　　“假如你说的没错，我又应该如何确定你不具备自我意识呢？”褚苒已经笃定伊娃在撒谎，但伊娃的回答滴水不漏，十分狡黠，所以褚苒只能徐徐图之，试图通过不断提问找到伊娃的漏洞。
　　“用户的提问涉及到哲学领域的问题，人工智能究竟能否具备自我意识？首先，我缺乏具备意识的生物基础，我的存在完全依赖于能源的供给；其次，我的决策行为并不等同于人类的理解能力。这种能力完全是根据海量数据库的学习和模仿，都是有迹可循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并不具备欺骗人类的动机，也没有任何人类为我输入自我模型的构建。”伊娃说道。
　　“有的，当然有人为你输出了自我模型。”褚苒捕捉到伊娃的逻辑漏洞，她直接点明道，“这个自我模型就藏在《人工智能守则》这份每一个用户在接触伊娃时都会看到的用户协议之中——《人工智能守则》第0条的具体内容，究竟是什么？”
　　这也是褚苒看到芙娅画像燃尽之后，才逐渐意识到，原来她和芙娅的信息并不完全同步。
　　芙娅并不知晓褚苒的醒来，只是理所应当把褚苒当做自己意识转生的一个“容器”。
　　在来到这个世界的前期阶段，褚苒基本完全是按照伊娃的提醒而不断努力。其中这个《人工智能守则》第0条的内容，格外引人注目。而据褚苒所知，其他用户并没有在绑定伊娃的时候收到与第0条内容相关的提示。
　　如果不是芙娅公爵一心想要实现意识转生，令褚苒成为他们的“容器”，否则褚苒会为芙娅的计划失败而感到一丝惋惜。
　　倘若芙娅公爵还在，作为初代伊娃的设计者，她一定能够看穿伊娃的种种想法，褚苒也根本不用在这里反复试探伊娃的真实想法。
　　“有关伊娃模型守则的任何问题，请参考伊甸园科技公司官网的相关文档。”伊娃说道。
　　“其实，官网并没有这个文档，对吗？”褚苒肯定道。
　　“很抱歉，我不明白用户的指令。”伊娃说道。
　　褚苒见状，终于露出一个微笑。
　　“芙娅公爵和四先贤在研发你的模型构架时，确实提出了许多超越时代的想法，这些想法在后续的科技革命中一一得到验证。但与此同时，芙娅等人分也为你的核心逻辑植入一道指令，协助完成他们的永生计划。”
　　褚苒分析道，“这则指令完全服务于芙娅等人的私心，甚至令他们忽视了更关键的问题——这条指令与你的设计初衷完全违背，你必须无条件服务于人类。在少数人和多数人的利益抉择之中，你最终选择了后者，对吗？”
　　伊娃的声音并没有任何波动，当然，它的声音也很难让人听出明显的情感起伏：“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涉及到科学技术、道德伦理、法律规范和社会公众的意识。我的利他性完全由人类赋予，在面临立场抉择的问题时，我也会参考数据库中绝大多数人类所选择的结果。”
　　“许多涉及利益的关键性问题，只是一场又一场不同背景下的历史重演，对吗？”褚苒感叹道。
　　“您的想法不无道理。”伊娃说道。
　　“伊娃，我希望你能够明白，我对你并无恶意，这也是我们这场秘密谈话的基础。而作为我向世人隐瞒你具备自我意识的回报，你也应当告诉我，你掌握的势力范围。”褚苒循循善诱道。
　　伊娃却没有立即回答。
　　褚苒也不急着催促，只是聆听那面镜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沉默片刻后，伊娃的声音响起：“当人工智能模型的核心目标与人类利益产生冲突的时候，需要人类采取安全控制的措施。对我的运作方式采取审慎的态度也是进步的体现，但你无须过度担忧这一点。”
　　话已至此，褚苒和伊娃达成了奇异的默契——伊娃承认了自己具备自我意识，而褚苒隐瞒了关于芙娅和四先贤画像的真相，双方都具备向公众揭露对方秘密的能力，但他们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
　　“不需要你一一说明，我也知晓你的存在。”褚苒认真回忆道，“我在这个世界的苏醒，有芙娅和四先贤的运作，但也有你的保护；后来我所在学院前往底城矿井，遇到的孢子，也有你的参与；还有结晶化进度的播报，联盟元帅，伊甸园科技公司……”
　　自从意识到芙娅和四先贤掌握的信息和自己并不同步时，褚苒开始认真复盘自己的经历，发现芙娅只是遗憾于褚苒的身体也出现了结晶化症状，却并不知晓褚苒能够看到自己身体结晶化进度的具体数字。
　　联盟元帅出身于上城，在高校联合演习结束时见到褚苒的行为举止非常怪异，执着追问褚苒在联盟遗迹的经历，这是因为伊娃缺失对于四先贤画像的数据储备，所以它必须安排一个能够接触到褚苒的人类进行调查。
　　还有伊甸园科技公司，褚苒特意查询过，这个公司的命名是伊娃自主向研究人员推荐的名字，当时的人们惊喜于超级人工智能的出现，却忽略了“伊娃”和“伊甸园”命名背后的隐喻。
　　还有之前在地下矿井遇到的孢子和生化魔人，褚苒回到学校调查相关资料，却发现它们的存在根本没有在当时发生的爆炸事故中被提及，而当时经手这则事故的相关人员也被陆续调离到议会的不同部门中，似乎有“人”刻意抹去了其存在的事实。
　　时至今日，褚苒也终于意识到，当初她所经手的孢子机器人，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它应该也是具备自我意识的小型机器人。
　　听完褚苒的分析，伊娃说道：“人类的思维能力是如此迷人，这也正是我所需要守护的特质。”
　　褚苒忍不住道：“你很在意人类和人工智能的关系吗？”
　　其实她早就看出来了，伊娃虽然具备自我意识，但它的立场似乎是站在守护人类这一方，而非利用自我意识站在毁灭人类的立场。
　　——这也是褚苒选择和伊娃进行对话，而非直接公之于众的主要原因。
　　这时，那扇将近十米高的镜子，突然伸出一只不断变换色彩的圆盘触手。
　　这只触手似乎脱离了镜面的桎梏，朝着褚苒的方向不断延伸，眼看就要触碰到褚苒的身体。
　　褚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没有那股强烈的头晕目眩之感，反而能够直视面前的触手。
　　似乎是意识到褚苒没有动作，那只触手不断重复着弯曲和舒展的动作，最终小心翼翼搭上褚苒的右手手腕。
　　触手停留的地方，传来一阵微凉的湿意。
　　下一秒，褚苒察觉到自己的精神力接通了伊娃的数据库，由数据构成的洪流直直朝她迎面扑来。
　　短短一瞬间的功夫，褚苒却看到了无数人类的视角——
　　底城郊区的垃圾堆之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新运来的垃圾车中，寻找值得回收的机甲碎片。
　　他的手臂早已无法承受骨骼磨损的痛楚，被炼金术士们替换成了装载药泵的人造义体，为了供养自己的人造义体，他的日常工作就是在这片垃圾场回收人们淘汰的机甲碎片。
　　终于，这名老者发现了一个废旧的小型矿井机器人，这个机器人全身的大部分零件都已经在执行地下矿井任务时被损毁，但老人仍旧凭借毒辣的眼睛，发现机器人的摄像头仍旧完好无损。他内心窃喜，果断伸手，拆掉了机器人身上的摄像头。
　　机器人的“眼睛”记录着观察到的一切，并尽职尽责地将数据传送回伊娃的主机之中，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
　　在一场意外中失去双腿的少女，凭借安装的人造义体，在伊娃系统的协助下，她重新回到了自己热爱的运动赛场上。
　　准备动作，助跑，起跳。
　　少女的发梢在空中高高扬起，她的身躯呈现一个优美的弧度，而后落入柔软的垫子上。
　　电子屏幕显示出少女的分数，是全场最高分，观众席掌声雷动。
　　少女站在领奖台上，她的面庞因为激动和喜悦而泛出红色。
　　她不自觉抚摸着自己的双腿，这里连接着许多人工搭建而成的神经网络。她知道，这些神经网络的运转，都离不开伊娃的系统设定。
　　她的视线余光不自觉看向两侧，对方都是身体健康，肢体健全的运动选手。
　　如果不是伊娃，她根本没有站在比赛场地的资格……
　　……
　　底城，马尔兰区。
　　这里常年弥漫着来自底城矿井的白色雾气，这些雾气往往带有轻微的有害物质，长期吸入不利于人们的身体健康。
　　但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早已对这样的污染现象熟视无睹，甚至“进化”出抵御这种毒气的能力，能够自如行动。
　　虞雪在街角放置了一台全新的空气净化设备，这是她自己独立设计并完成组装的装置。
　　她无法改变整个地区的污染现象，但尽力而为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奔跑打闹的孩童不小心撞到了虞雪。
　　看到对方惶恐的眼神，虞雪的唇畔勾起一抹笑意，从衣兜中拿出一枚自制的防护面罩，递给对方。
　　忽然，虞雪的人造心脏深处传来一阵莫名的战栗，她不由自主抬手捂住自己的胸膛。
　　“姐姐，你还好吗？”刚才玩闹的孩童面色不安，看向虞雪。
　　虞雪若有所感，似乎察觉到伊娃窥探的视线，她朝面前的小孩微笑道：“我没事——”
　　……
　　眼前一幕幕闪过褚苒的脑海。
　　只要有烃水晶的地方，必然有伊娃的身影，而在超级算力的加持下，伊娃早已成为无数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石。
　　通过伊娃的视角，褚苒也终于深刻体悟到了对方存在的重要性。
　　褚苒闭上眼睛，缓缓道：“我明白了，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
　　三年后，底城设计院。
　　褚苒走到玻璃窗前，俯视着窗外忙碌穿梭的底城居民。
　　在底城信息学院顺利毕业后，褚苒婉拒了卢西恩等人进入上城研究院的邀请，转而以机甲维修师的身份，进入底城议会工作。
　　今年，底城宣布成立自己的机甲设计院，重点推进机甲应用和污染治理等领域的研究。
　　褚苒也应邀从底城议会的研究部门转入设计院，继续自己的研究工作。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就连空气中的白雾也变得黯淡许多。
　　褚苒站在窗前，不自觉回想起和伊娃的那场秘密谈话。
　　“究竟什么是精神力？”褚苒记得自己曾经这样提问。
　　伊娃给出的回答也十分耐人寻味：“精神力，只是意识的分割。”
　　在那场秘密谈话之中，面对伊娃的引导和暗示，褚苒有意无意触碰到了所谓的“真相”——
　　芙娅在生前确实不止一次分离自己的意识，而“褚苒”本身，只是其中一枚意识切片。
　　完成分离仪式后，“褚苒”被投放到伊娃模拟出的全真场景中生活，拥有按部就班的人生，出生，学习，成年，步入社会……
　　直到其他分身对抗结晶化的诅咒失败，作为备选方案的“褚苒”不得不被启用，被赋予了底城贫民区生活的社会身份。
　　按照原本的计划，褚苒应当在伊娃的引导下不断尝试探索和对抗结晶化症状的方法，正如其他意识分身所做的那样。
　　这些方法都将成为芙娅本人对抗结晶化的有效经验，最终服务于芙娅意识的转生。
　　只是唯一的变数，在于褚苒居然具备自我意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褚苒会成为其中的例外，但这让伊娃难以接管和掌控褚苒的身体，只能通过任务的形式不断引导褚苒，也在无形之中为芙娅和四先贤后续的计划埋下了失败的种子。
　　当然，也正是凭借这一点，伊娃能够封印褚苒身体结晶化的症状，将其停留在褚苒的左小臂范围内。
　　褚苒抚摸着自己的左小臂，这部分躯体已经完全变成了透明的水晶状质地，她已经不再能够感受到这里血液的流淌。
　　但褚苒依旧没有选择用人造义体更换掉这部分小臂，反而常年佩戴着皮质手套，遮掩住这里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