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穗回到甲板下的船仓里,这艘楼船跟施家的楼船大小相差不大,在布置上却简陋许多,船仓里厨房甚小,隔壁有个更大的货仓,可惜里面什么都没有。她断定这艘楼船是商户用来短程运货的,胡虏进城后被胡虏占了。
厨仓里有些粮食,丹穗端水上去的时候淘了两把米在锅里煮着,她翻出一块儿姜洗净丢米粥里煮着。末了,她叹一口气,她看过医书不假,可惜船上无药,她照顾过病人也不假,可她没照料红伤的经验,她那样说只是为安慰他。
米粥渐渐熟了,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姜味,又熬煮一盏茶的功夫,丹穗端着米粥走进船舱。
“韩乙,韩乙,醒醒,吃点粥。”
而陷入高热中的男人醒不过来,丹穗脱鞋上榻,她搬过他,让他侧躺着,头枕在她腿上,她舀粥一勺一勺喂给他吃。
韩乙迷迷糊糊地有了意识,但睁不开眼,他呓语喊冷。
丹穗捂紧被子,艰难地喂完一碗粥,她放下碗,调整好姿势后,她用指腹刮他后颈的大椎。不知刮了多久,侧躺在怀里的人呼吸平缓下来,丹穗才停下动作,她两只手的大拇指都要刮断了。
丹穗歇一会儿,她掀开被子看一眼他的伤,被褥里是捂暖的血气味,她觉得她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再次看到血肉翻腾的伤口,她头一晕,当即呕了起来。
昨夜她滴水未进,什么都呕不出来,干呕一阵,她擦掉憋出来的眼泪,出去吸几口凛冽的寒风,转身进来再次给伤口敷药。敷过药后,她拿出她干净的亵衣搭在他腰上,再盖上被子。
船板和木梯上覆上厚雪,丹穗不敢冒险再下去,万一脚滑摔出个好歹,韩乙还要带伤照顾她。她收拾收拾躺进男人的怀里,让他压在她身上,这样躺着舒服点。
没过多久,韩乙又烧起来了,呼吸又粗重起来,呓语不断,难受极了。丹穗坐起来继续给他刮大椎穴,她想起推合谷穴也能退热,又抓起他的手推合谷穴。
两个穴位轮流推刮,高热退去,男人睡熟了。
船外传来鸡鸣,丹穗一惊,她下床走出船舱,舱外的夜还是黑的,但周遭落了雪,大地是白的,她看清河岸上有一处村落。
“丹穗?”
“哎!”丹穗赶忙跑进去,“韩乙,你醒了?别动别动,伤口好不容易不流血了,你别又给挣开了。”
韩乙趴回榻上,他看一眼蜡烛,蜡烛快要燃尽了。
“天快亮了?”他问。
“没有。我们路过一个村庄,你说那个船夫是不是住在这儿?”
韩乙听出她的意思,他摆手,“不用停下找大夫,我感觉好多了……你把我照顾得很好。”
他昏昏沉沉睁不开眼,但是是有感知的。
丹穗走到榻边蹲下,她如实说:“我只懂几个穴位,能帮你退烧,但对你伤口无益。船上也没草药,韩乙,你伤口太大了,药也快用没了。”
“没事,天冷,伤口不会溃烂发脓,我只要不发热,很快就会好。”韩乙受的伤多,腰上这一刀不致命,他没当回事,只要不高热昏迷,对他来说影响甚小。
韩乙看着眼前面露担忧的女人,他掀开被子一角,说:“上来睡一会儿。”
丹穗目光一动,她踢掉鞋子,脱掉袄裙坐进他怀里,搂着他躺了下去。
他赤裸着上半身,丹穗的手贴着起伏的肌肉,她僵了一会儿,在头顶抵上男人的下巴时,她长吁一口气,僵硬的四肢软了下来。
“睡一会儿。”韩乙说。
“我担心河道拐弯,害怕船头会撞上河岸。”丹穗强忍着睡意说。
“撞上了算了。”
“不怕追兵追上来?”
“追上来再说,睡吧。”
丹穗笑一声。
温热的呼吸喷在胸膛上,韩乙僵住了,皮肉下意识绷紧,伤口又隐隐作痛。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两具身体相贴,被窝里越发暖和,丹穗意识逐渐朦胧,她睡了过去。
怀里的呼吸变得平稳,韩乙无声舒口气,他捧着她的脸调整一下位置,手指掠过柔软的耳垂,他捏了捏。
睡熟的人没有反应,韩乙迟疑几瞬,他低下头缓缓靠近她的脸颊,在她亲吻他的位置上还上一吻。
心脏骤然发紧,韩乙回想起昨晚误把倒挂的假人认成她时的心情,也是心脏发紧,脑子里甚至有片刻的空白,直到收拾完行李,他才清明过来。
我竟然会这么轻易地爱上一个女人?韩乙疑惑又震撼,真不敢相信。
睡意袭来,韩乙也睡下了。
船舱外狂风大作,楼船忽左忽右地在河面上飘荡,鸡鸣被远远抛在身后,船从黑夜走向黎明。
雪色曦光顺着舱门落到榻上时,丹穗被粗重的呼吸吵醒,她意识尚不清醒,手掌下滚烫的肌肤猛地让她清醒过来。
天快亮了,韩乙又烧起来了,丹穗如法炮制,继续给他推刮大椎穴和合谷穴,听到他喊渴,她穿上袄裙去烧水。
天色还是暗的,大地上却已经亮了,雪停了,遍地白雪覆盖,雪盖住万物,白茫茫一片,天下似乎也太平了。
丹穗匆匆看一眼,她心情轻快起来,夜有尽头,雪会停,未来也会更好。她去厨仓烧火热饭,粥煮热换瓦罐烧水,她急急忙忙吃半碗火辣辣的粥,端着剩下的去喂受伤的男人。
吃了粥喝了水,丹穗切块儿姜涂抹在他后颈上,仔仔细细又推刮一盏茶的功夫,这下韩乙也清醒过来了。
“天亮了。”她跟他说,“外面遍地的雪,我辨不清方向,好在河道宽阔起来,我们不用管,由着船随便飘吧。”
白日掀去夜的伪装,韩乙赤裸着上半身在她眼皮子底下又不自在起来。
丹穗像只欢快的小鸟在榻上上上下下,她摁着他不许动,又用热水仔仔细细给他擦一遍,尽可能不污染伤口。
“你不许起来,躺在这儿好好养伤,我下去烫鸡拔毛,晌午炖鸡汤给你补补。”丹穗穿鞋下榻,她蹲下对着他的脸问:“你能不能老老实实的?”
“去忙你的吧。”韩乙耳根发热。
“要乖乖的。”她摸一下他的脸。
韩乙咬牙,他横她一眼,“当我是你儿子?快走。”
丹穗深看他一眼,她拎盆走了。
她在厨仓里忙活一通,鸡肉炖上,她上来看一眼,见韩乙趴着又睡熟了,她出去清扫木梯上的雪。
她哼哧哼哧忙半天,晌午时太阳出来了,船板上的积雪迅速融化,她气得扔了扫帚。
“船家,船家,能不能搭个船?你们的船是去上海镇的吗?”
丹穗听到声音,韩乙也听见了,他披着棉袍走出来,见丹穗扶着船舷问岸边的人河的尽头通往哪个地方。
“行船一日就到上海镇了。”河岸上的人追着船回答,“夫人,这周遭没有人烟,天又冷,能不能让我搭个船?”
“让他上来。”韩乙出声,“把船上的竹竿扔到岸上,他能跳上来。”
“你认识他?”丹穗问,她捡起竹竿奋力丢下去。
船下的男人捡起竹竿助跑一截路,借着竹竿的韧性,他跳上甲板,也看清了站在舱门外的兄弟。
“果然是你,难怪我听着声音觉得耳熟。真巧啊。”男人说。
“巧什么?十来年没见了,我还以为你死了。”韩乙面无表情地说,他跟丹穗介绍:“这是我大哥,同父不同母。”
“这是弟妹?”男人哈哈大笑,“黑二,你不是说这辈子不讨媳妇不沾女色?”
第34章 袒露过去 兄弟争吵
丹穗的目光在一上一下两个男人脸上扫过, 韩乙长相俊秀,估计随母, 五官偏秀气,不过他身上的侠气和高大挺拔的身姿压住容貌带来的随和,好比一把没开刃的刀,锋芒有余,震慑不足;而船板上这个男人观之就是一柄锋利的匕首,鹰目, 悬胆鼻,任谁看去都会认为他是个狠人。这俩兄弟除了身材高大外,没一处相像的。
“你怎么在这儿?”韩乙问, “上来说话吧。”
“饭好了, 要不要先吃饭?”丹穗出声插话。
“也好。”韩乙点头。
“我去端饭, 你们兄弟俩先进船舱。”丹穗的目光落在韩乙身上,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在他多年不见的兄长面前,她不该不分场合说些亲密的话,她强忍下关心,走下船板去厨仓盛鸡汤。
杜甲三步并两步走上二楼的船舱, 两兄弟站一起,身高不相上下,一个清瘦一个强壮结实。
“受伤了?”杜甲问。
“小伤。”韩乙听到脚步声上来,他率先走进船舱。
杜甲走进去扫一眼,舱板上丢着两个大包袱,榻上凌乱,舱内却没两人私人物品,他心里有数了。
“你俩也在逃命?”杜甲寻个椅子坐下, 听脚步声已经到门外了,他故意问:“难不成是你拐走谁家的小媳妇私奔了?”
丹穗的脚步在舱外停住。
“跟你没有关系,你打听太多了。”韩乙走到舱门附近,他的目光跟门外的女人对上,他伸手接过瓦罐。
丹穗没给他,她绕过他走进去。
“他叫杜甲,你喊大哥就行。”韩乙开口。
“大哥,吃饭了。”丹穗喊一声。
“劳烦弟妹。”杜甲在身上摸几下,他掏出一柄精巧的匕首递过去,“头一次见面,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前两天从一个胡虏将领身上缴的小玩意儿,适合你们女人把玩。”
丹穗很喜欢,她利索地收下,嘴甜地道谢,腿很勤快地跑上跑下,为他们拿来筷子端来饭。
杜甲为了甩掉追兵日夜兼程逃了五天,从独松关逃到常熟又逃到平江城,这才艰险地捡回一条命。他饿狼似的用鸡汤泡饭,连汤带饭吸溜一碗才感觉活过来了。
“大哥,我再给你盛一碗。”丹穗伸手。
杜甲把碗递给她,听她脚步声下去了,他正色问:“你从平江城逃出来的?出什么事了?城内现在是什么情况?”
韩乙简洁地说一下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也提了一嘴丹穗的身份。
“你认真的?”杜甲往外撇一眼,他不可置信道:“你带上她,打算寻个安稳的落脚地住下?不再四海奔走了?”
“认真的。”韩乙回答头一个问题,接着再说:“她愿意随我行走江湖,我在外做事的时候,她在家里等我。”
“天真!愚蠢!”杜甲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听着脚步声上来,他也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这世道,你带个女人在外面奔走,不是你害死她,就是她拖死你。”
“不要你管。”韩乙还是那句话。
丹穗端饭进来,她当做没听见舱内的对话。
韩乙给她挟个鸡腿,说:“你多吃点,吃饱了去睡一会儿,今天有我大哥同行,你不用担心什么了。”
丹穗“嗯”一声,她埋头吃饭,不闻不问。
“你从哪儿过来?”韩乙问。
“独松关,到了上海镇我就下船,我们各走各的。”杜甲不想沾染上他的麻烦事。
“行。”这会儿韩乙心里见到故人的欣喜也散尽了。
“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打听。
“胡虏大军快打进临安了,该死的朝廷还一心求和,快要亡国了。”杜甲咬牙切齿道。
韩乙沉默许久,杜甲也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