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说是前朝了,如今是胡虏当政,日后是什么样谁说得准。”马县官想了想,说:“曲夫子要是只想当讼师,我建议她当民间讼师,为乡民写状子代乡民出堂辩讼,这种讼师在民间更得人心,也容易传出名声。这样就是外地的人听闻她的名声,对她也没什么影响。但她要是在官府当师爷,女子为官,消息传出去她可是要被骂的,搞不好还要受刑。”
韩乙觉得他说得在理,丹穗当民间讼师,她还能办她的私塾,不影响她教书。他发现马县官还有几分本事,于是又请教安置渔民的事。
“遣无房的乡民去潮禹县肯定是不行的,有人丁才能多收赋税,你把人送走了,赋税不也拱手让人了。”马县官嫌弃地看他,阴阳道:“韩大人,你多看点书行不行?少说蠢话。”
“赋税收了也上交朝廷了,又不落在本地,我也不贪,多跟少有啥区别。乡民遣去潮禹县能分到房子分到田地,对他来说可是好事。”韩乙犟着反驳。
“那你问我做什么?”马县官来了脾气,他赶他滚蛋,“明天我就回定安寨,我不帮你做事了。”
韩乙不留他,他去前面召集衙役,将衙役分三班派出去巡逻,如今潮安县乱得厉害,乡民们刚打过仗杀过人,冲动的劲还没过,容易动气动手,急缺管束。
当晚,衙役就带回三桩官司,不是为宅基地打架就是为偷盗打架,三桩官司六个人身上都见血了。
韩乙二话不说先把人关进大牢,让他们先冷静一夜。
隔日,韩乙派人通知曹师爷,让他送别马大人之后立即来官府当差。
韩乙连着六天坐在衙门给乡民们断偷鸡摸狗、占地抢财的鸡毛蒜皮官司,他夜里做梦都在听人吵架骂人,惊醒后人都是懵的。在第七天的时候,六个乡长找来上交无房产乡民的名单,他顿时来了精神。
“沿海十个渔村,十个渔村的房子都毁在战火里,房屋被烧,要想重盖还得先清走地基上的废墟。”金乡长说。
“重盖不是问题,主要是没银钱,渔民们家底薄,在定安寨毫无进项地生活一年多,家底早就空了。更大的问题是马上就要进入多雨的月份,大家伙儿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另一个乡长叫苦。
韩乙没接腔,他翻着手上的名册,十个渔村共有三百七十八户人家,就是再来两座王家大宅也不够分。
“我要去潮禹县一趟,过两天回来。”韩乙合上名册,说:“你们先回去,至于没房的渔民,让他们来镇上找有房的人家借间屋挤一挤。”
韩乙留曹师爷在衙门断案,他孤身去潮禹县,去潮禹县衙门问县令若是有人口迁过来,潮禹县能否分房屋和田产。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回到潮安县按兵不动。
直到丹穗带着孩子和七百妇人一起回来,韩乙立马找她询问意见。
“现在的问题是潮安县县衙没钱,乡民也没钱,田地荒着无粮种,大海在眼前无船只,乡民没有进项也盖不了房,再拖下去连吃的粮食都没有了。我的想法是迁一部分种地的农户去潮禹县,他们的房子腾出来给渔民住,这样渔民日后能捕鱼也有田地出产,能快点缓过来。”韩乙说。
丹穗不同意,“你有没有想过,潮安县在海边,以后还要应对海寇,没有人就没有兵,你把人送走了不是自断臂膀。至于渔民没地,你忘了,王家九霸不是使计从刘地主手上拿走一千亩地,王家九霸死了,这一千亩地归官府,你再给分下去。一千亩地和一座大宅,要房的分房,要地的分地,足够了。至于粮种,你去定安寨借,去春水寨买,去高山寨赊,有粮有收成,一两年就缓过来了。”
韩乙不是没想到这个问题,只是觉得有他和魏丁、曲丁庆他们,五个人能顶上百个农夫,日后杜甲过来,说不准还会带来一些义军,届时,潮安县武力大增。不过他不能确定杜甲会不会来,也就不好跟她说这个可能,考虑过后,他说:“那我听你的?幸好我等你回来才做决定。”
“听我的。”丹穗按下孩子索抱的小手,她大包大揽道:“把没房的名册给我,县里的户籍也给我,再给我安排几个衙役听我吩咐。”
丹穗在衙门里坐两天,出门一趟,回来就定好分地分房的标准:王家大宅四进院隔出三十三户,选择住房的三十三户渔民不参与分地,余下的三百四十五户渔民,每户能分到二亩八分地。
至于乡镇上房屋烧毁的一百一十二户乡民,有四十个摊位和一百零四棵树分下去作为补偿。摊位是在原赌场的地盘上划分的,一百零四棵能做房梁的粗树也是王家的一座山上出产的。
除此之外,县里的刘地主、彭地主和王乡绅经丹穗劝说,他们承诺租种他们名下田地的佃户两年内免二成租子。
半个月后,韩乙带着从梅州或借或买的五百石粮种,以及借住在定安寨二千余个乡民返回潮安县。
潮安县乡民在得到房和地后,积极地展开战后重建事宜,没房的渔民选择在分得的田地附近搭竹棚盖草屋,此外一部分渔民选择前往崖山,试图在大战后的战场上寻宝,一部分渔民选择前往潮禹县赊树造船。
镇上的商铺已开门做起生意,商铺的墙上火烧的痕迹依旧在,但因有人走动,人气养房,房屋上狰狞的痕迹渐渐变得不起眼。
陈旧的官府里,韩乙听着曹师爷汇报县里的情况,他再一次庆幸他把丹穗带出平江府,甚至罕见的生出一个念头,十分惋惜她不是个男人。
就在这时,闻姑婆来传话,丹穗收拾东西准备搬回去住,让韩乙安排两个衙役去搬东西。
“你不住在后衙了?”韩乙过去问。
“不住。”丹穗坚定地摇头,“后衙吵闹,你在衙门断官司,我在后面能听见吵架声,扰人极了。我要搬回我们的宅子里住,我还要继续教书。”
“那我也搬回去住,我早上来衙门,晚上再回去。”韩乙不愿意过孤家寡人的日子。
丹穗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她压根没有让他独住的打算。
“你去搬,我们今天就回去住。”她使唤他。
衙门的衙役来帮忙搬家,韩乙便从丹穗手上抱过孩子,丹穗空着手走在前面带路。
回到熟悉的地方,丹穗和韩乙从前院进去,武馆里只有零星十来个孩子在练武,武师傅只有魏丁一个人,其他人不见踪影。
“二哥,二嫂,你们要搬回来住?”魏丁大喜。
“对,你不是想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嘛,我跟你二哥商量了好久,决定搬回来住。”丹穗信口胡言,“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另外的三个武师傅呢?”
“大胡子找他们有事,他们都回去了。”魏丁回答,他跑回二进院,高声喊:“姐,二哥和二嫂回来了,晏平也回来了,他们要搬回来住。”
飞雁惊喜地跑出来,晏平看见她,喜滋滋地喊:“姑姑!”
“哎!”飞雁跑来抱孩子,“真好,真好,你们一回来,家里立马就热闹了。”
此时前院传来高呼声,韩乙和魏丁快步跑过去,看见孙大成和曲丁庆中间夹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丁大哥,你把胡子刮了?不对,你多少岁来着?不会还没我大吧?你长得真嫩,像个女的。”魏丁大呼小叫。
曲丁庆和孙大成已经笑过了,这会儿一听这话又笑得合不拢嘴。
大胡子不自在地搓搓下巴,他跟韩乙说:“这个月月底,我跟李黎成亲,你来喝喜酒。”
“行。”韩乙又盯他几眼,回头大喊:“丹穗,你快来看,大胡子长得比我还俏!”
韩乙长相俊美,大胡子是长得俊俏,他的五官和脸型有点女相,最反差的是,他的身形是韩乙他们几个人中最壮的一个。眼下没有胡子遮掩,配上半脸的青胡茬,怎么看怎么怪。
第86章 全文完 蜕变
丹穗和飞雁先后快步出来, 在看清大胡子的长相之后,姑嫂俩忍俊不禁, 这何止是俊俏,这长相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可是十足十的美娘子。
大胡子被调侃得站不住脚,他飞速又通知一声办喜宴的事,挣脱曲丁庆和孙大成的压制,他反身朝门外跑。
“你们帮他剃的胡子?”韩乙问曲丁庆。
“他自己剃的。”曲丁庆笑着回答,“小娥跟安歌说大胡子要剃胡子, 因为她娘嫌他一脸胡子邋遢,要他剃了胡子才肯改嫁。托小娥的福,安歌看见他剃掉胡子的样子, 赶忙来通风报信, 我跟你孙哥溜趟回去看一眼。”
“难怪他一直留着半脸的胡子, 死活都不肯剃掉,长得真是够俏的,他娘生他生错了,该是个女儿身的。”孙大成调侃。
“这话我们背地里说说就罢了,可不能当他的面说,他听恼了, 以后又不肯剃胡子。”丹穗说。
“你是说他以后还会剃胡子?不见得,换是我,媳妇娶到手,我就再蓄起胡子,免得遭人嘲笑。”孙大成不信。
“那要看李嫂子怎么说了,留半脸的胡子的确邋遢,吃点东西糊一脸,影响旁人的胃口, 还是胡子剃了利索干净。”丹穗说。
飞雁赞同地点头,她看一眼韩乙又看一眼魏丁,这俩兄弟天天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让看的人眼睛舒坦。
晏平不想再被抱着,她挣扎着要自己下来走路,丹穗和飞雁一人牵她一只手,她们三个先回二进院。
“飞雁,前天闻姑婆跟我说有人跟她打听你的情况,男方是衙门的一个衙役,我让闻姑婆透露消息,告知你要招婿的想法,对方一听就没音信了。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什么想法?还坚持招婿?”丹穗问。
飞雁下意识皱眉,她突然反感聊这等事。
“二嫂,我二哥是县令,打我和魏丁主意的人是不是不少?”她问。
丹穗点头,“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找上你二哥,想让自家闺女或是妹子嫁给魏丁。你这边也是,不过你要求招婿,刷下去不少长得好的男人。”
飞雁撇嘴,她小声说:“啥呀,能有几个长得好的,好多男的还没我高,长得也不如我,更不如我二哥和魏丁。”
“以他俩的样貌为标准,你可不好找。”丹穗笑。
飞雁脱口而出一句话:“那就不找了。”
“二嫂,我不找了行不行?”她觑着丹穗的脸色,见她没有反感的样子,她继续说:“我猜你以后还要办私塾,过个一两年,大家伙儿的日子缓过来了,你私塾里的学生肯定多,武馆里的学徒也会比现在更多,那时候闻姑婆年纪更大,她做不了这么多人的饭,我可以接替她的班,我可以不要工钱,工钱抵食宿。”
“不找可以,你有三个兄长,有依靠,不需要找个丈夫来给你撑腰。”丹穗先安她的心,“至于当厨娘的事,也没问题,就是工钱还是要给的,你一个人能吃多少,家里又有空房子,你不住也还是空着,不需要你干活儿抵食宿。”
见她要说话,丹穗先抢声说:“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你替我多哄哄你侄女,有你照顾她,我跟你二哥出门做事都安心。”
飞雁想了想,她答应下来,“那我占便宜了。”
丹穗摆手,示意她不用说客气话。
姑嫂二人牵着晏平从二进院逛到三进院,飞雁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净整洁,损坏的东西能换的换,能补的补,但被破坏的痕迹还很明显。最明显的是私塾,里面的桌椅全没了,学堂正中间还有焚烧的痕迹,住在这儿的胡虏兵劈了桌椅直接在屋里烧火,屋顶上方和墙上都有烟熏的黑印。
“这该死的胡虏。”飞雁骂一声。
“算是好的了,好歹房子没被烧毁。”丹穗心存庆幸,她从私塾出来,说:“正好我要再盖一间藏书阁,让泥瓦匠把私塾再翻新一下就好了。”
“娘,我饿。”晏平嚷嚷。
“天要黑了,我去做饭。”飞雁说。
丹穗点头,她抱晏平回屋,从搬回来的包袱里拿两块儿米糕让她填肚子,“你坐门外吃,娘来收拾晚上睡觉的屋。”
晏平在门外坐着吃米糕,她听到她爹的声音,把米糕叼在嘴里踉跄着往外走。
武馆散馆,曲丁庆和孙大成都回家了,李石头和狗蛋在忙着洒扫练武场,韩乙揪着魏丁商谈他的婚事。
“你真不打算娶媳妇?”韩乙再次问,“你少跟我胡扯,潮州的姑娘可没有你亲妹子。”
“那可不一定……”魏丁一个扭头瞥见晏平在地上爬,他大步过去把孩子抱起来,顺带一脚踢飞掉在地上的米糕,“大侄女,你饿了?你姑姑还没做好饭?小叔带你出门去看看谁家的饭做好了。”
韩乙朝二进院走,魏丁以为他要来捉他,逃似的抱着晏平往三进院跑。
“你慢点,别颠着她。”韩乙忙喊。
魏丁发现他没追来,他讪讪一笑,举起晏平骑在他脖子上,高高兴兴地说:“走喽,我们去看看姑姑在烧什么好菜。”
韩乙站在原地长吁口气,他去找丹穗,丹穗在铺床,他过去帮忙扯床单,说:“魏丁那小子不知道怎么想的,他不肯娶媳妇。”
“缘分没到,没遇到喜欢的。”丹穗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兄弟俩谁也别说谁,你以前不是也不肯成家。”
“也对。”韩乙闻言,他心里不着调的猜测顿时烟消云散。
晚上吃饭,韩乙兄妹三个,丹穗母女俩,加上闻姑婆、李石头和狗蛋,八个人也凑了一满桌。
“也不知道大哥到没到上京。”魏丁想起杜甲,“二哥,大哥有没有跟你说他啥时候回来?”
“没有。”韩乙剔一块儿鱼腹肉喂晏平吃,说:“不用惦记他,他是个能折腾的,也是个浪荡不定的,他就是离开上京回到潮州,八成还是要走的。你指望他留下来老老实实当个武师傅,估计要等他两条腿都残了,走不动了他才肯在一个地方住下来。”
“那他还是别回来,四处游荡去吧。”魏丁立马断了团聚的心思。
饭后,闻姑婆收拾碗碟去洗碗,丹穗喊韩乙出门去散步消食,魏丁和飞雁也跟上。
矗立在东边的渔村被毁了,取而代之的是门前屋后分割整齐的田地里零散分布的竹屋草棚,以出海打鱼为生的渔民在白天赶海拾得鱼获后,晚上在地里拔草垄沟。
夜里一场大雨落下,次日,新获得田地的渔民们勤劳地整地育苗。
半个月后,秧苗青绿,一棵棵被移栽到水田里。
荒了一年半的土地由清亮的水色和青绿的秧苗覆盖,很快,水田里出现翠绿的浮萍,又很快被农人赶进田里的鸭苗噆食干净。
鸭苗越长越大,小鸭子长成大鸭子,集市上开始出现卖鸭蛋、鸡蛋的摊子。
海面上又出现新船,渔民们拖网卖鱼的身影也出现在集市上,有了鱼获,有了禽类,有了农货,潮安县的集市活了过来。
九月中旬,韩乙收到一封信,信从上京寄来,写信人是杜甲,他告知韩乙要做好准备,朝廷把潮州划归江西行省管辖,归广东道宣慰司节制,而朝廷任命了一个新宣慰司过去上任,宣慰司是胡人。
信比拖家带口来上任的宣慰司来得快,韩乙收到信之后,他跟曹师爷和丹穗商量,决定率先投诚,免得宣慰司在潮安县另安排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