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温柔极了,手指不着痕迹地落在她鬓边,替她将黏腻在雪白腮边的乌黑发丝掠至耳后,温凉指腹轻轻摩挲过粉红耳尖,低低补了一句,“我说话算数。”
容宁缓缓抬起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他,泪眼迷蒙间,那双原本幽暗如寒潭的眸子里,仿佛多了一抹她从未见过的暖意,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没再说话,只是点点头,身子也不再挣扎,软软松懈下来,软靠在他怀中,穆琰闷哼一声,抿唇微微侧了侧身。
她站稳身子,轻轻推开他,“那我要换个房间住。”
穆琰微顿,似未听清她的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又重复了一句,“我说,我想要换个房间。”
他眉梢微挑,“为什么?”
容宁别过脸去,神色不甚恼,羞怯在眉眼间淡淡泛开,带着些许疏离,也带着点强撑出来的倔强,“这是你的房间,我总不好鸠占鹊巢,占着你的床榻,倒把你撵出去睡。”
穆琰轻哂,“那我回来睡?”
容宁脸色一红,抬手就要往他肩头捶去,“你胡诌什么!”
他笑的开怀,乐不可支地往后一避,又见她重心不稳,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柔了嗓音,哄小孩儿似地,“好了好了,仔细手疼,你安心住着就是,我近日事务繁忙,就近睡在书房,反倒省事。”
容宁被他握着手,下意识想要抽出来,可一抽之下,他竟没有放手。
他掌心宽厚温热,她本想再啐他两句,心下却被他握成了一团乱麻,喉头一紧,话未出口,便被门外一声轻唤给打断了。
“世子爷。”是枭安的声音,隔着门扇,清冷恭敬,“宁王有消息了,王爷让您过去一趟。”
穆琰收住笑意,眉眼复归沉静,应道:“知道了。”
他手腕一震,轻易将容宁拉进怀里,轻轻抱了抱,怀中人尚未反应过来,他已松了手,语气温和低低嘱咐她:“乖一些,好好养伤。”
说罢,他整了整衣衫,动作干净利落,转身阔步往外走去,推门而出。
门扇轻响,微风一息间灌入,裹了些外头花枝的馨香,又被他拢在身后,悄悄掩上。
容宁站在原地,半晌未动。
他怀抱里的余温犹在,她却觉得那一声“乖一些”,比猫儿挠抓似地,还要叫人心乱如麻。
他什么意思......
容宁皱眉,活像自己是他随手捡回来的小猫狗儿似地,宠物么?她可不愿意被豢养。
养好了伤就走,她打定了主意。
她往榻上一躺,陷落在柔软的枕褥里,风过帘动,隐隐弥漫着雪松香气,是他身上的味道。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抬手拢了拢被角,走又走不了,闹也闹不过,姑且信他一回吧。
“既来之,则安之吧......”她阖眸轻轻念叨着,心神松弛了几分,身子微蜷,往榻中一缩,睡意便悄然袭来。
正迷蒙昏睡间,外头一阵轻响。
她睫毛轻颤,尚未睁眼,小月略带惊惶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姑娘,王妃娘娘要召见您。”
第42章 王妃
北平王妃所居的院落, 在府中最深处,雕梁画栋,重门叠影, 奢华中却又隐隐透着几分森然。
容宁浑身酸痛极了,由小丫鬟引着, 绕过廊桥亭阁, 一路行来步履艰难,走了许久方才抵达。
小丫鬟将容宁引至门前,轻轻推开门扇, 抬手对她比了个“请”的手势。
容宁抿唇, 拖着酸痛的腿脚, 强忍着往屋内走去,甫一入门,便觉香雾氤氲, 沉沉檀香气息萦绕在鼻息间。
她放慢了脚步, 轻了呼吸, 目之所及四壁皆是织金纱幔,微风浮动间,如流光掠影, 隐有珠翠轻响。
地上铺着华美的西域羊绒毛毯,绒花堆雪似地,踏足在上边, 绵软如云, 竟无丝毫声响。
容宁缓步越过一道道帘幔朝内室走去,脚步已经是轻极了,只是这静极之处,她裙摆微动摩挲间, 仍引得细微一缕风响,仿佛唐突了这如梦似幻的宁静。
绕过最后一道纱幔,显露出一架贵妃榻来,一人斜卧其上,云鬓高耸,金玉满身,微微阖着眸子,面上覆着淡淡的胭脂,极细腻浅淡,却映得那肌肤白腻中透着一分冷色,矜傲无比。
她仍是那一袭深紫滚金宫装,一条银红妆花缎的锦被闲闲搭在膝上,显见是怕冷的人。
一个眉目清秀的小丫鬟正跪在榻前,手执一对儿镶金嵌宝的小金锤,正极轻柔地替她捶着小腿,手法力道轻得仿佛生怕惊扰了她的好梦。
容宁见状,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她在帘幔处停了片刻,终是抿唇缓步走上前去,缓缓跪下,屈膝伏地,垂头叩首一礼,“民女容宁,见过王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然而榻上假寐之人并无反应。
香雾飘渺,小金锤一下一下,轻轻捶落,贵妃榻上的王妃仍闭着双目,静若入梦,既不唤她起身,也无点头示意。
那一声请安,落在这华丽帷帐中,再无回响。
容宁低伏着身子,膝盖抵着地毯,那绒毯温软得叫人感觉不到冷硬的地砖,却仍令她本就酸痛的膝盖沉的厉害,仿佛压着万钧巨石,要将她一点点碾碎。
她垂眸不语,知道这是王妃在晾她,她极力维持着平静神色,唯有指尖微紧,蜷在衣袖下,紧紧捏着掌心。
这静默拖得久了,整间屋子里只余那小金锤轻轻敲击的声响,如钝器击打在她心尖儿上,一下一下,仿佛要砸出细密的裂纹来。
不知捱了多久,那榻上的人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王妃缓缓睁开双眸,长睫微颤,仿佛将将才从一场冗长的梦境中苏醒过来。
她眸光流转,睨了容宁一眼,唇角浮起些许若有似无的笑意,懒洋洋地道:“起来罢。”
声音不高,却威仪万千,既无喜怒,也无怜悯,仿佛容宁不过是晨起盥洗时须得瞥上一眼的帕角子,瞧也瞧得,不瞧也罢。
“多谢王妃。”容宁轻应了一声,强撑着膝盖站起身来。
“赐座。”
立即有候在一旁的小丫鬟,动作极快,弯腰行礼,脚步极轻地搬过来一只描金紫檀绣墩,摆在容宁身旁。
容宁福身谢恩落座,姿态温顺恭谨,纤腰挺直,手指敛于膝上,既不失礼,亦不逾矩。
又有丫鬟捧来两盏茶,一盏银丝碧螺春,一盏罗汉沉香雪,香气氤氲,盏沿薄如蝉翼,皆是官窑烧制。
王妃伸出纤纤玉指,缓缓端起那盏碧螺春,指腹微一扣,揭开盖碗,瓷盖轻轻刮过浮起的嫩叶,低头轻抿了一口,微微颔首,似觉滋味尚可,随手搁在了香几上。
那一双凤眸这才投向了容宁。
直直望来,如钩似刃。
容宁心头微震,仍是不动声色,只垂首敛目,以听命之姿静候其言。
王妃唇角轻挑,语声不高,淡淡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至眼底:“我也不同你兜圈子了。”
“世子向来不近女色,你能攀上他,定然是个聪明的。”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角,话锋一转,“就问你一条,你可愿归顺于我?”
这话一出,屋内顿时静的可怕,连那香炉里燃着的檀香,似乎也顿了顿气息,烟线倾斜,仿佛被暗流撩动。
容宁心头猛然一颤,绞紧了自己的手指,有些坐立难安。
王妃没有再说话,但看这架势,是势必要她立时便给出答案。
屋内静极,静得能听见远处珠帘微微晃动的细响。
王妃也不催,只那双凤眸半敛半张地盯着她的脸,似在赏玩,又似再等一场好戏。
容宁轻垂着眼帘,神色恭顺,似是认真考虑了许久,才低声开口:
“王妃恕罪,民女愚钝,不大明白您的意思。”
她语调极轻柔,既不反驳,也未应承,分寸拿捏的极巧。
王妃闻言却笑了,似将冰雪揉进了朱唇间,细碎寒意自笑意里一点点透出。
她轻轻“哼”了一声,偏头看她,眸光自容宁面上缓缓扫过,竟似透皮入骨般能看透她心思似地。
“兰儿,是我亲自挑选的世子妃,从容貌,才情到门第,哪一样都胜过你千百倍。”
“你一个农女,连王府的门槛都摸不到,如今却狐媚得世子亲自抱你回来,呵......也算有些本事。”
她目光一顿,唇角微挑,笑意中尽是讥讽,“原本,我是容不下你的。”
语气虽轻,却字字如刀刃割进锦绣中,刻薄毒辣。
王妃稍作停顿,似是故意放缓节奏,见容宁丝毫不为所动,才继续说道:
“只不过,世子如今也大了。再如何亲厚也好,到底是男儿,心思深沉,我这做母亲的,也未必对他的事情能全知得透。”
她望向容宁,修长指尖覆着一层殷红蔻丹,轻轻点着香几边缘。
“你若肯归顺于我,替我秘密将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都记下来,回报于我......”
说到此处,她忽而直身往前略倾,眸光逼视着容宁的眼睛,慢声吐出每一个字:
“只要你愿意归我所用,我,倒也不是不能成全你一线活路。”
说罢,她靠回锦榻,闲闲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忽而轻笑一声,似教导不谙世事的小辈,“你是个聪明人,自该懂得,男人一时的情爱,是根本就靠不住的。”
“今朝捧你在掌心,明日弃你于尘土,不过转瞬之间。”
她微微挑眉,语重心长,“只有荣华富贵,才是真真切切,能把握得住的。”
她拉过容宁的手,和蔼望着她,“你说呢?”
第43章 试试
容宁回到穆琰院儿里时, 天色已微微暗了下来,阳光斜映廊檐,空气里弥散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凉意。
她脚步虚浮, 踉踉跄跄地走过回廊,才刚转过拐角, 便远远瞧见廊下立着一个高大身影, 玄色衣衫被微风拂动,滚金暗纹细碎闪烁着华光,静静伫立在栏柱旁。
穆琰转眸看向她, 没有迎上来, 只那么负手站着, 任由她慢慢靠近,直到她一步步挪到他眼前。
“还挺有劲儿的。”他低低一笑,眸中却幽暗如寒潭, “能走这么远, 可见是大好了。”
容宁抬眸, 白了他一眼,不愿搭理他,费劲挪动着脚步, 才刚要侧身越过他往屋内走,肚子却偏偏不争气地“咕噜”一声响了起来,委屈又清脆, 霎时将她面上那点儿故作镇定拆穿的干干净净。
穆琰却没笑她, 眸光淡淡扫了她一眼,只随口吩咐道:“传膳。”
不过片刻,热气腾腾的佳肴便被鱼贯送入房内,妥帖摆了满满一大桌, 碗盏精美,香气蒸腾,精致小铜锅里温着乳白色海参翅汤,汤中几缕金黄蛋丝轻轻浮沉着,浓郁鲜香极了。
两人相邻而坐,穆琰亲自执碗盛了一碗汤,搁在她跟前,“趁热喝。”
容宁眼睫微颤,低低“嗯”了一声,捧起汤碗,轻轻吹了吹凉,才试探着抿了一口。
汤浓而不腻,暖意自唇齿间流入腹中,瞬间舒缓了浑身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