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只听“吱呀”一声轻响,原来是门扇半虚掩着,教风一吹,便微微吹开了些许缝隙。
容宁抬头望去,却猛然瞥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影。
他立在微敞的门外,背光而立,一袭墨袍,整个人几乎融入夜色,唯有那一双幽不见底的漆黑眼眸,静静凝视着她。
第45章 送汤
穆琰终究是没有踏进这间屋子。
风拂过, 迤逦逶地的纱幔轻轻摇曳,烛光晃动,夜色将他面上的神情吞噬殆尽, 隐没在阴影里。
他负手枯立了许久,终是未推门而入, 只将那目光一寸寸收回去, 转身没入如水夜色中,步履无声。
接下来的一整日,屋中冷清寂静, 穆琰未曾再露面。
第二日亦然, 廊上连靴子踏过的声音都不曾响起, 仿佛他从未真实存在过一般。
容宁虽有些纳闷,却也未曾多问。
她并不是爱追根究底的人,更不惯将心绪全挂在脸上。
他不来, 那便不来吧。
她躺在榻上小憩, 将那点零星心思藏在深处, 不肯触碰。
小月将她照顾的极好,熬汤煎药,洗漱更衣, 连容宁自己都觉着,她这身子竟比从前还轻快了些。
昔日那种动辄便觉疲乏,背脊酸痛的症状也全都不见了, 整个人神清气爽, 甚至都显得更明媚丰润了些。
只是有时候黄昏将临,庭前有侍卫换岗的脚步声经过,小月总会下意识抬眼,望门那边望一眼, 可那扇门始终没开,那一袭玄色身影,再也没出现在她眼前。
每每这时,小月总会劝她:“姑娘别多想,世子爷事务缠身,定是出门办正事去了,等他闲下来了,肯定会来瞧您的。”
容宁淡然笑了笑,不置可否,并不甚在意。
第三日午后,容宁正在窗前看书,王妃遣人来召她过去。
容宁起身,跟在小丫鬟身后,一路往王府中的一处花园走去。
天色有些阴沉,花园里繁花开遍,馥郁芬芳,容宁一身素衣,缓步走了进去,将将沿着花道转弯,便远远望见顾若兰正伴在王妃身侧,斜倚凭栏逗弄着一株芍药上扑腾翅膀的小鹦鹉,神情闲适。
“来了?”王妃余光瞥见容宁,眼风不动,语气淡淡地。
容宁福身见礼,“民女见过王妃娘娘,娘娘万安。”
“免了。”王妃回眸,接过身畔丫鬟递上的帕子,随手擦了擦,丢回丫鬟怀里,转身坐到了花枝下的太师椅上。
“你记的东西呢?拿来我瞧。”
“是。”容宁从怀中抽出一张工整折好的泥金纸,躬身双手奉上。
顾若兰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似有些不忿,抽出她手中的泥金纸,狠狠剜了她一眼,这才转过身去,走到王妃身边,双手捧给了王妃。
王妃拈起那张泥金纸,徐徐展开,凤眸微凝缓缓扫过,只刚看了几行字,便重重一拍案几,冷笑一声,“这便是你记的东西?”
容宁自然知道她会气恼,毕竟自己所记录的这些个吃喝拉撒睡的鸡毛蒜皮,根本就不是她所想要的。
她只垂首敛目,静默不语。
顾若兰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睨着容宁,“姑母何必生气,要我说,这种人留着何用?没得糟践了穆琰哥哥的名声,不中用就趁早收拾了干净,省得她整日一副狐媚子模样,扰的人心烦。”
容宁没有争辩,只道:“世子爷近日并未回房来,他在做什么,想什么,民女......实在一概不知。”
这话一出,顾若兰当即嗤笑出声,显然很是得意,“看来穆琰哥哥也不过新鲜几日罢了,我就说嘛,这样的乡野农妇,哪儿能入得了他的眼呐。”
王妃闻言,微抬下颌,面若寒霜,“他不来,你就不知道去么?”
“姑母?”顾若兰大惊失色,不解地拉住她的衣袖。
王妃拂开她的手,恼得柳眉一挑,“他不来,你就这般袖手旁观?身为內眷,连自己男人的心思都拢不住,留你在这府中有什么用?”
“你不会自己去寻他么,你那身狐媚子劲儿呢?”
她一声厉过一声,显然恼怒极了。
容宁静静抬眸,“民女,不便去寻。”
王妃被逗乐了似地,倏然嗤笑出声,“你装什么,都是千年的狐狸,哪儿还轮得到你在这儿装清高?”
“民女......”
“够了!”王妃终是沉声喝止,略有些不耐地摆手,“你少在这儿逞口舌之快,立刻回去好生记录了报来,再有这样潦草的东西送来,别怪我不给你活路。”
容宁只得低头应声:“是。”
她行礼退下,身影在日光斑驳的花影中一点点消隐,背后传来顾若兰不服气地冷哼声。
容宁回到穆琰院中时,走得急了,鬓发微散,腿脚又有些酸痛起来。
她靠窗下坐了,正打算歇一口气,门外却忽地传来一声:“小月,快出来接一接。”
容宁一怔,尚未来得及应声,小月已匆匆掀帘迎了出去,过不多时,便低眉顺眼地引着一个嬷嬷走了进来。
“姑娘,这位是王妃身边的李嬷嬷。”小月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主动介绍着,显然很怕这个嬷嬷。
李嬷嬷瞥了小月一眼,小月赶紧识趣地躬身退出去了。
李嬷嬷一身素灰衣裙,发髻梳的一丝不苟,耳垂缀着金耳铛,双腕一对银镯,显然在这王府里,也是极得脸的体面婆子。
她微一点头,算是见礼了,面上无甚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提了个小巧的黄花梨食盒,她将食盒搁在桌上,揭开盖子,显露出里头的白瓷盅来,揭开盅盖,热气氤氲,隐约可见里头浓白汤色。
“姑娘。”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这盅参汤,是王妃娘娘体恤世子,特地吩咐膳房精心熬炖的,王妃娘娘的意思,你嘛,当侍妾还有些不够格儿,从今往后,你暂且先做世子的贴身婢女吧。”
容宁蓦地一颤,抬眸望向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嬷嬷撇嘴,又道:“你也甭心比天高的想飞上枝头了,好生做你的贴身丫鬟,娘娘的意思,做好了丫鬟,必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喏,这盅汤,你赶紧送去书房,好生服侍着,也好打听打听,他如今到底都在忙些什么。”
一番话说罢,屋内霎时静极了,连烛芯偶尔轻爆的细微声响都格外刺耳。
容宁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那盅汤搁在那儿,热气缭绕,仿佛要将她面上的血色一点点逼尽。
她强自镇定,低声道:“世子不喜人打扰,我若随意送汤过去,恐有失礼数。”
“礼数?”李嬷嬷冷哼一声,“老身劝你,好生掂量掂量,是礼数重要,还是你的小命重要?”
容宁垂眸,手指搭上那只瓷盅,被烫得瑟缩了一下。
“快去吧。”李嬷嬷冷脸,“别凉了热汤,省得咱俩都交不了差。”
容宁无法,只得将瓷盅盖好,放进食盒里,提起食盒踏出门槛。
她一步步走得极慢,风微凉,拂动她裙角微微作响,熏得她眼角泛起潮意。
她别无选择。
长廊幽深,身后李嬷嬷的目光如影随形。
她只能一步步捱到穆琰书房门口。
一路毫无任何人阻拦,她在书房门前站定,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扇。
“滚!”一声咆哮自屋内传出来。
第46章 别走
容宁被骇地心头一跳, 脚下微顿,忙出声赔罪:“实在对不住,是我鲁莽了。”
说罢握紧食盒提手, 垂首欲退。方转过身,却听屋中那人低低唤了一声:“进来。”
她不想进去, 脚步踌躇, 心口怦怦直跳,可偏她眼角余光一扫,瞥见那廊檐下的李嬷嬷眸光阴沉, 站得笔直, 眉眼间已然十分不耐, 那眼神冷似刀霜,仿佛只要她胆敢退缩一步,便会命丧当场。
容宁心中发怵, 实在无法, 只得咬了咬唇, 勉强应了一声“是”,将那食盒提稳,轻轻推开门扇, 缓步走了进去。
书房很大,极尽奢华,四壁尽是巨大的金丝楠木书架, 密密层层列放着各种书卷古籍, 连窗下角落里都堆满了尚未归架的文书,屋内灯火幽幽,香雾缭绕,一派清寒肃穆。
穆琰正俯首坐在书案前, 一袭玄色中衣,未束发,瀑布般的墨发散在身后,仅用一根玉簪随意挽起,几缕散落的青丝垂落在鬓边,愈发衬得他眉目沉静俊美。
他似乎清减了些,有些憔悴,正俯身翻阅着书卷,手中执笔未停,似乎并未将她的到来放在心上。
容宁不敢出声,屏着气轻轻将食盒放到一旁的案几上,福了福身子,正待告退,却听他忽地问:“你怎么来了?”
他嗓音低哑,淡淡地,透着些许冷淡疏离。
容宁垂首,指尖藏回袖中,轻轻绞着手指,低声道:“是......是王妃娘娘吩咐,要我送一盅参汤过来。”
她不敢抬头,怕看见他幽深难明的眼眸,也不敢妄言王妃的真实用意,只竭力将自己收敛得像个真正奉命而来的婢女。
可心中的委屈,却悄悄涨满心口,似盛夏积云,闷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穆琰静默片刻,终于抬眸望向她。
那双狭长凤眸,在幽暗烛光映照下,愈发显得深不可测,暗若寒潭。
“你来得甘心么?”他忽然问。
容宁一怔,抬起头怔怔望着他,唇瓣动了动,却不知道他究竟在问什么。
是问她做这份差事甘不甘心?
还是问她,走到他面前来这一步,是否心有不甘。
她喉间泛起苦意,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穆琰却不逼她,只垂了眸,淡淡道:“既来了,坐吧。”
容宁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眸光扫了眼旁边的凳子,迟疑着在那最角落的地方落了座,低眉顺眼,像个随时可以被随意差遣的小丫鬟。
穆琰并未再看她一眼,只重新执起笔,在那摊开的折子上缓缓书写着,仿佛她的存在与否,不过是夜风拂过窗纱的轻响,可有可无。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她踏进门扉那刻起,他已然再也读不进去一个字了。
穆琰执笔未久,忽又停下,眉头轻蹙,似是那纸上字句惹人心烦。
他随手将笔一搁,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弹,那狼毫笔便斜斜滚落在砚台边。
“不是来送汤么,”他语气淡淡,眸光终于投向了容宁,眸中隐隐泛着疲倦,也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烦意,“汤呢?”
容宁如梦初醒,连忙站起身来,“哦,哦是......汤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