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最近走动时感觉肢体轻盈了许多,精气神也好转。前几天晚上跑了马,还练了刀。”
端仪欣慰离去。
说起“药浴”,送来的箱笼里正好翻找出胡太医的药浴包,索性又泡一场。
在热腾腾的满室水汽里,谢明裳泡澡到浑身舒畅时,忽然意识到,前些日子挥刀后的剧烈疲乏感和全身酸麻脱力的痛苦,不知何时已经消退得无影无踪。
身体恢复的速度加快了。
除了胡太医药浴的功劳……总不会当真有那位夜夜拉筋锻体,把她浑身僵而不畅的筋骨脉络拉拽开的作用?
呸,夜夜揉搓得她死去活来,难不成还得谢他?想得美。
哗啦,她从浴桶里起身。这晚上和端仪挤一处睡下,两个小娘子低声夜话到后半夜,睡得踏实而香甜。
——
翌日是个多云微风的好天气,宜车马出行。
谢明裳期待而上翘的唇角,才出门没多久,看到马车后方跟随的十几轻骑时,上翘的笑意便捋平了。
打头的年轻将领身影眼熟,可不正是河间王府的亲卫队正:顾淮?
她招招手,示意人上前说话。
“怎么今天换你来了?向来不都是顾沛跟着我?”
顾淮在马背上一拱手,“主上吩咐,卑职疏忽捅出来的篓子,卑职自己想办法填上。填补的这两日再出差错的话,回去要挨罚。娘子见谅,今日车驾去何处?”
“和郡主出城上香,你爱跟就跟着。”
放下车帘子,端仪忧心忡忡地说:“他们跟这么紧,今日出门见你母亲的事只怕瞒不住。”
谢明裳哼了声:“见自己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要理直气壮地去。”
掀开帘子又招呼顾淮近前,“今天我会见我母亲,你想报给你家主上尽管报去。”
顾淮:“是。”当真遣人快马去报信。
“……他还当真去报了?”谢明裳瞠目瞧着路前方一骑打马狂奔而去,“狗拿耗子也没这么勤快。”
两位小娘子面面相觑,顾淮在车外道:
“娘子见谅,主上吩咐,这两日娘子只要人不在大长公主府,去何处,见何人,卑职都要及时报上。”
谢明裳听在耳里,黑白分明的眸子带出几分估量意味,上下打量顾淮:
“如此说来,你打算跟我一整天了?这许多人的开销不小,你主上给你拨钱了没有。”
顾淮:“当然。开销走河间王府的公账。”
“巧了,我出门没带钱。拿出来花用。”
顾淮:“……”
顾淮哑然片刻,还是取出钱袋,沉甸甸的的递给谢明裳。
谢明裳当面打开清点。二十贯面额的纸交子,钱袋子里七八张,百五十贯上下。二十两银锭两枚,碎银铜钱若干。
这趟去白塔寺,无论上香、捐香油钱、再包庙里一间清静会客房,置办一顿上好的斋菜,绰绰有余。
谢明裳把抢来的钱袋子往端仪郡主怀里一扔:“今天你五表兄做东,请我们出城玩儿。”
端仪忍笑摆弄着河间王府的钱袋子:“这也行?”
“谁叫他们硬跟来?”谢明裳理直气壮地拎起钱袋子,晃了晃。
“谁跟车,谁出钱。”
——
车里的两位小娘子低声说笑了一路。
车马入了山。
白塔寺香火旺盛,前山的上山道挤挤攘攘都是香客,后山道却清幽少人,轻易不开放。
提前打过招呼,寺庙的知客僧在山脚下相迎,将大长公主府的马车引入后山道。
山道清幽,自然生长百年的古木遮天蔽日,随着车行往半山腰,谢明裳的说笑声渐渐停下了。
越思亲,越情怯。
听知客僧提起,母亲清晨天未亮便到了山中。
知客僧这些天来回地接待谢家人,言谈间并不拘束,实在是个自然率性的和尚。
“今日
来的是谢六娘子罢?劝劝你家谢五娘。小僧的师父昨晚讲经四谛十二因缘,讲到四圣谛之一的‘苦集谛’时,微笑掂指,指向门外之人。”
“只为众生自寻烦恼,采集苦因而为苦果,以苦为乐。此为苦集谛[1]。哎,可不正是贵家五娘?”
“佛门广开,只渡有缘之人。谢五娘尘缘深重,和佛门缘分浅薄,这门窄啊,不必往里强钻。”
谢明裳听了一路。
马车行到半山腰的一处清静会客院落停下,谢明裳下车时合十道谢:“多谢大和尚指点。”
面前的院落打开了。
谢夫人端庄立于庭院当中的柏树下,身边两位亲信陪房妈妈眼眶含泪,远远地福身行礼。
“六娘来了。”
端仪郡主下车道:“我四处转转,待会儿再过来。”领着人随意沿着山道往周围踱去。
谢明裳的目光带暖意,目送好友缓步走远。
她清楚端仪的好意,身为外人自行避开,让她们谢家人方便说话。
她的视线再往后转时,却又没忍住,嘴角撇了撇。
端仪身为郡主之尊都知道避让旁人家中的内务事,身后跟了一路的顾淮……人还跟着呢。
“不许进来。”她抛下一句,领着兰夏鹿鸣当先进门。
时隔半个月再度见面,谢夫人并不和女儿多客气寒暄,拉着她入客房坐下,直截了当道:“长淮巷的河间王府快修缮好了。昨日我去看时,正门已经按王府规制扩建完工,门口正在挂匾。”
“你这次在大长公主府能住几日?能不能拖一拖,住到新王府修缮完工的时候?”
谢明裳摇头:“河间王昨晚去了大长公主府。我只能住两日。明晚傍晚就要随他回去。”
谢夫人露出恼怒的神色,重重一拍几案。
“那混账!你爹临出征前还反复跟我讲,河间王此人行事难以捉摸,或有隐情。有个屁的隐情!”
谢明裳神色微微一动。
“娘别急着着恼。听我说。我最近在他的王府后院遇到的许多情况,和娘心里想的并不同。”
谢明裳附耳过去,在母亲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说起王府后院安插的四双眼睛。
被萧挽风杀鸡儆猴,打得半死扔回宫的章司仪。
说起宫里有来有往、又重新赐下的几双新眼睛。
最近王府持续上演的几场大戏。
“王府后院实在热闹。各方你登台唱罢换我登台,时而在台下看戏,时而粉墨登场,有意思得很。”
谢明裳想起自己身上背着的“关耳房三天不许吃喝”的戏本,没忍住笑了。
“娘别担心我。河间王性子护短,不对我动手。虽然不晓得他在对着哪家对手唱戏,总之,我在他后院吃吃喝喝,反正不吃亏。”
谢夫人瞠目听完,面无表情地开始喝茶。
缭缭升腾的茶香里,谢夫人喝完了整杯佛门酽茶,把茶盏重重一磕:
“不早说,险些气死我!昨夜睡不着磨了半夜的刀,磨刀石都被我磨废一块。”
谢明裳眼睛笑弯成了浅浅的月牙儿。
她从对坐的矮茶案起身,坐到母亲身侧,亲昵挽住母亲的手臂,下巴靠去肩头上。
“谁不知谢门程夫人弓马卓绝,是关外出名的女杰?谁敢欺负娘的女儿,娘横刀拍马,一刀把他劈作两段!”
谢夫人矜持地把女儿揽在怀里:“那是。”
“河间王是个郡王,那又如何,你无需怕他。”
谢夫人压低嗓音:“宗室王的封号,也就在京城管用。从前镇守关外那些年,死在你爹娘刀下的突厥小王,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不瞒你说,前阵子你落在宫里消息全无的那阵子,你爹隔三差五去跪宫门,有个屁用,连御前说得上话的冯喜都见不着。当时为娘已经在暗中筹划着……”
母女两个靠在近处,小声说了好一会儿话。
谢明裳听着听着,眼睛渐渐瞪大。
“娘,你把家里的钱拿去收买常青松常将军?他不是爹爹的老部下吗?!”
“老常对你爹确实有几分旧情谊。但三番五次地求老常做人情,旧情谊能抵得几日消耗?你爹脾气死倔,拧不过这道弯。提一次他发一次脾气。”
谢夫人撇嘴道:“瞒着你爹没提。我做主,给老常私底下送去三百两金。老常收下了。传消息回来说,他会拿这笔钱通融宫里的路子。”
后来常将军传话给谢夫人,谢明裳这边有圣上过问,没法子了。五娘谢玉翘顺顺当当放出了宫。
“出宫之前找寻可靠的路子,把五娘的宫籍除落了。老常亲自把人护送回家来。”
谢明裳凝神听着。
“五娘的宫籍除落了?冲着这点,三百两金就花得值。”
谢夫人略得意地抬起下巴。
下一刻,神色却又黯淡几分。
“五娘的宫籍花钱便除了,你的宫籍却无论如何也除不去。老常兴许知道些内情,当面却又支支吾吾不说,只说花钱也找不到路子。如今你人在河间王府,宫籍却还压在宫里……”
只要宫籍还在,谢明裳就不是谢氏女,而是宫里的人。谢家留不住她。
母亲言语之外的担忧,谢明裳看得出。
“娘别担心,最近我过得还不错。”
她说了个冷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