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胜,不能败。
眼下最大的问题在于,朝廷给不给父亲时间。
宫里那位天子的耐心能够维持多久,是否足够让父亲谋划用兵,等来一个大胜的时机。
谢明裳思索着,辗转良久才睡着。
睡前用多了心思确实损耗精神。
临睡前惦记着父亲和谢家,心神不安,被她惦记着的亲人果然入梦来。
她罕见地梦到爹娘阿兄。
梦境四周模糊朦胧,雾气四散,视野里只有爹娘的背影。
父亲端坐在马背上,兵器横放马身,头戴兜鍪,全身披甲,正如山谷出征那日,她在凉亭惊鸿一瞥的伟岸背影。
梦里的母亲终于没有再跟父亲争吵了。
母亲也身披软甲,腰间挎一把弯刀,背影利落飒爽,和父亲并肩骑行。
跟随在
爹娘身后的,当然是长兄谢琅。
谢琅人如修竹,穿一身直缀袍子坐在马上,跟随在父母马后送别。
谢明裳站在原处,目送三人越走越远。她急切地想跟随上去,脚下却动弹不得,心里大急,在梦里喊出声:
“爹,娘,阿兄!你们去哪里,等等我啊。”
她为何不能动?她的马呢?
下一刻,她发现自己原来正坐在马上。胯下一匹红白相间的漂亮马儿,岂不正是她的“得意”?
谢明裳大喜,急忙催动缰绳急奔,很快便追上了前方的谢琅。
她高喊:“阿兄!”
长兄果然应声回头,带笑喊她:“明珠儿。”
看清阿兄的瞬间,谢明裳却惊得猛然一个勒马!
回身在阳光下冲着她微笑的,压根不是谢琅清雅温文的脸。
竟是个陌生男子。
“……”谢明裳从梦里猛然惊醒过来。
心跳激烈如鼓,梦里惊骇的情绪引发轻微心悸。
她扑倒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咳几声,惊起守夜的寒酥。
寒酥急奔入内室,按照鹿鸣和兰夏的叮嘱寻虎骨药酒给她服下。
一杯药酒入腹,熟悉的苦涩回甘的滋味弥漫在房间里,肠胃熨帖得微微发热。
谢明裳缓解良久,急促的呼吸才喘匀了。
“没事。”她抱被坐起身,抬手压住胸口,心跳依旧不大平稳:“做了个离奇的噩梦。”
耳边传来脚步在庭院里走动的细微声响。她瞥了眼紧闭的窗牗。
“什么时辰?这么早便有人在院子里做事?”
今日顾沛来得确实极早。
辰时初,天刚蒙蒙亮,顾沛便领着十来个亲兵过来忙碌收拾,把东间萧挽风落下的大小物件一一清点装箱。
东间的大沙盘最先被四名亲兵扛走。其次是摊了满桌案的文书邸报。
谢明裳洗漱完毕时,一眼正撞见顾沛招呼着亲兵合力抬起堂屋里的实木圆桌。
那桌子着实沉重,四名膀大腰圆的亲兵抬得手臂腱子肉贲起,吆喝着抬出门去。
动静闹得不小,院子里各处房门都开了,许多双眼睛不出声地窥探着。
谢明裳耐心等他们把整套实木桌椅都扛走,才招呼顾沛过来问话。
“搬这么急?连我吃饭的桌子都搬走了。该不会今天就要搬家了吧。”
顾沛拱手回禀:“虎牢关下全面开战了。”
他的嗓门亮堂,从屋门边直传到庭院里头。
“朝廷在商议我家殿下领兵出征之事。正好工部也日夜加紧赶工,王府新宅子即将修缮完毕。”
“搬家和出征,搞不好哪个先来。严长史吩咐我们两手预备着,得空便赶紧把要紧的先搬过去。”
吃饭的桌子每日要用,当然是要紧的家具,头一批搬过去。
屋子里新做的贵妃榻当然也是要紧的家具,同样今日搬过去。
吃饭的桌子和睡觉的床榻都搬走了,难道还能把谢明裳留在空空的主屋里?
今天当然也得搬家。
谢明裳领着寒酥,月桂抱着两只咕咕叫的大白鸽子,三人挤挤挨挨坐上马车时,刚好见顾沛从马厩里牵着得意出门来。
“我们就这么搬了?”谢明裳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惊讶里又带好笑,不愧是领兵出身,搬个家都雷厉风行。
她扬声问车外头:“院子里其他人呢?就扔那儿了?还是会分批搬过去。”
跟车的是顾淮,拱手答道:“先把娘子安置妥当要紧。至于院子里的其他人,各自有安排。”
谢明裳抚摸着咕咕叫唤的大白鸽子:“顾队正答得可真是滴水不漏。什么都说了,细听又什么都没说。得了,回头我问你弟弟去。”
顾淮是个嘴紧的,无奈碰着谢明裳,只得多漏出两句:
“娘子稍等个三五日。留在榆林街这处的人会分批安排处置。五日后还未送去新宅子的,就不会去了。”
谢明裳跟月桂道:“鸽子放一只走。跟你们郡主报平安,再跟她道个谢。五日后你们就回大长公主府罢。叫兰夏和鹿鸣直接去长淮巷河间王府寻我。”
扑啦啦~
一只雪白鸽子飞上夏日京城高空。
——
主院的院门关闭了。
顾沛领亲兵搬出去整套的实木圆桌椅,再回返时气势陡然一变,披甲拔刀,杀气腾腾地围住整个主院。
被留下的众人脸色骤变。
胡太医被五花大绑着扔去主院当中。
顾沛把一包浴药扔去胡太医脸上,喝道:“看你准备的好东西!要不是这两日忙着搬家,收拾东西时从你院子里无意翻出,我等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皇恩浩荡,将你赐入王府照顾我家主上和谢六娘子起居,你竟给我家娘子沐浴用的药里放滑胎的麝香,居心险恶!想要保命的话,还不如实招认,谁指使你做此恶毒事!”
药包泼洒了满地,其中混杂着昂贵的麝香粉末。浓郁复杂的药香弥漫小院。
朱红惜看到胡太医事发就脸色大变,屏息静悄悄往人群后躲。却又哪里躲得掉?
胡太医哭天喊地,不等刑罚上身便当众指认:“是朱司簿做的!”
“朱司簿声称奉了宫里密令,逼迫下官在谢六娘子的浴药里放避孕滑胎药物!”
胡太医接下去当众大喊自己冤枉,自称世代行医,麝香滑胎,妇人近身有大害,他不愿做此恶毒事啊。
胡太医坚称:他准备的药包里并无麝香。
肯定是朱司簿私自把麝香放入药包中。
朱红惜无处可躲,被压到庭院中央。
听到中途她的脸色早已红红白白,厉声高喊:“我只是个司簿女官,如何能接触得到麝香!胡太医冤枉我!我只每日熬制药浴水而已,麝香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两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撕扯起来。
言语越撕扯疏漏越多,胡太医提起朱红惜在他面前晃过但没叫他看清的“宫中手谕”。
朱红惜慌忙间掩饰不住,被她当做宝贝随身携带的“手谕”当场从身上搜出。
王府长史严陆卿在边上静观热闹,这时才慢悠悠地踱出人群,接过手谕细细查看一通。
“这手谕……是何方的手谕?谕令并非朝廷敕书制式,显然非出自中书省。”
“若是内廷手谕,怎无天子玺印?——难道是宫里哪位娘娘的手谕?但河间王乃是外臣,宫里娘娘的手谕,又怎会发来河间王府?如何解释都不对啊。朱司簿?说说看。”
朱红惜紧紧地闭上嘴。
她也不是蠢人,从当中被指认的激动情绪中回过神来,盯着把自己极力撇清的胡太医,她隐约知晓,这回自己脱不了身了。
这手谕是何方的手谕?当然来自御前大宦冯喜公公,代表圣上的意思。
但这封手谕见不得光。
她甚至不能当众把“冯”这个姓氏说出口来。
上回章司仪被打得半死,还能从河间王府抬回宫去等着医治;
如果她当众把这封手谕和冯喜公公对上号,她回宫也只剩个死。
朱红惜瞪视胡太医的目光里闪过怨毒。
做事露马脚的蠢货!药包竟提前包好了放在自己屋里,被人借着搬家的借口,一搜一个准!
她随即又开始懊恼自己:冯公公的手谕,应该如章司仪那般,收到看完便烧了的。
但这是她头一回接到冯喜公公这种大人物的手谕,她舍不得烧了。
此时后悔也无用。
在各处聚集而来的复杂各异的眼神里,对着无法解释的手谕和扔在面前的药包,她能做的,只剩下直挺挺地站在庭院当中。
紧紧地闭上嘴。死也不认。
——
沉闷的刑杖击打声,持续很久才停下。
胡太医手软脚软地出门去。鼻下依旧萦绕着浓烈的血腥气。
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惊慌回身,眼睁睁看着两幅竹担架抬出院门。
一副空着,另一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