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面忍着没哭,等人走了更没什么好哭的。哭给谁看。”
但覆盖她眼睛的手还是动了动,四处摸索。
萧挽风替嘴硬的小娘子抹去眼角渗泪,“哭得没停过。”
“……”谢明裳着恼起来,甩开他的手,披风裹住头脸,动也不动地坐在台阶上。
裹着头脸不出声地闷哭一场,披风里闷得喘不过气,她唰的掀开披风,扔去旁边。
身侧又扔来一个斗篷,比披风更宽大厚实,把她从头到脚罩在里头。
谢明裳鼻尖通红,抓着斗篷恼道:“跟你说别管我了。”
“继续哭你的,当我不在。”
萧挽风并不看她哭得通红的眼角和鼻尖,对着远处天幕道:“斗篷穿好,别着凉。”
谢明裳裹着斗篷无声哭了一场,心底郁气散去不少,耳边听到门外的交谈声。阿兄谢琅赶来了。
谢琅此刻已恢复镇定神色,并不走近,站在院门下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谢明裳一眼看见阿兄手里攥的嫂嫂遗信。
她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挪。
萧挽风的轮椅被顾淮推动,她注视着谢琅当先引路,严陆卿跟随,四人消失在院门外。
————
顾淮推着轮椅,四人去一处僻静厢房中。谢琅关闭门窗,并不展示手中遗信,却回身拜倒。
行的是叩拜大礼,就连轮椅后持刀守卫的顾淮都吃了一惊。
萧挽风盯着谢琅反常的举动:“平日不见谢郎如此客气。”
谢琅大礼不起:“殿下三月奉诏入京,长居京城,安然若素。琅冷眼旁观数月,心中亦暗有揣测。斗胆敢问殿下,这次入京,只想做个富贵闲王?”
萧挽风并不接他的话:“富贵闲王,有何不好?”
“若殿下此行入京,只想做个富贵闲王,琅拜完便出去;若殿下另有大志,琅不才,愿自荐辅佐。”
萧挽风:“你愿辅佐什么,说清楚。”
这句话说得并不客气。谢琅踌躇片刻,再度拜下,这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迟疑:“天子失道,琅愿辅佐明主。”
一句十字,掷地有声。
萧挽风听罢,却没有急于回应。站坐着四人的厢房里寂然无声。隔良久,他才扯了下唇角。
“你父亲谢崇山听到这句,会打死你。”
谢琅:“……”
“你对你妹妹不错。好好做个谢家长兄,无需你蹚浑水。出去罢,本王当你没来过。”
谢琅拜倒不起,不肯离去。
“殿下如今的难处,在于手中无兵。龙困浅水,寸步难行。可曾想过借势迎风起,扶摇九万里?”
萧挽风纹风不动地坐着,只听,并不回应。
“殿下有兵。兵在朔州大营。如何能想方设法,把朔州兵马调来京城,殿下手里便有兵了。”
屋里回荡着谢琅沉着的嗓音。
“京城兵力不足。倘若此刻突厥发兵南下,围困京城,朝廷必然四处求援。朔州边军便可以竖起勤王大旗,正当入关,南下京城。”
萧挽风缓缓摩挲着大拇指的精铁扳指。说话声线平静,扫过的视线却尖锐。
“你的想法,要本王暗中联合突厥,引突厥发兵南下?”
谢琅抬起头,直视锋锐目光:“看殿下的意思。下官擅长突厥语。文字、口述,尽皆流畅。可以伪造突厥来犯的消息,催逼朝廷发令勤王,调动朔州边军入关。”
“但如果殿下想来一场假戏真做,引突厥发兵南下,两边合围……亦可。”
萧挽风闭目思索:“所以你自己的意思是,伪造突厥信件,造成大举南下的错觉,引发朝廷调兵。”
“是。”
“你出去。”
谢琅苦笑:“殿下不信我?还是觉我无用?”
萧挽风:“本王之意是,不必你费心伪造。突厥已在和辽东王暗中勾结。南下入侵中原的场面,若他们谈得拢,下个月你就能见到了。”
谢琅:??!!
“先出去。”
谢琅还要说话,萧挽风抬手拦阻,加重语气,“突厥人的事再议。先出去看看你妹妹。”
谢琅依旧不肯走。
“还有件事想和殿下商议。亡妻留下一封遗信,恳切岳丈出面,御前求情,去除舍妹的宫籍。臣以为,可行。”
——
谢明裳拢着斗篷,盯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星子发呆。
五娘玉翘坐在她身侧。玉翘也刚哭过一场,眼睛通红,喃喃地说:“嫂嫂去寻她的孩儿了。”
“明珠儿,你说,女子为什么活着呢。
人世里翻滚一趟,吃许多的苦头,流不尽的眼泪……就为了寻觅良人,出嫁,生孩儿,再把孩儿拉扯大?”
“但长兄他,天资聪颖,少年入仕,和嫂嫂琴瑟和鸣,后院无妾室,性情又温和。分明已经算天下难得的佳男儿了……”
谢玉翘哑着嗓子,陷入巨大恐慌之中,“怎么嫂嫂,还是这么年轻去了呢。”
五娘从前也求过死的。谢明裳不想惊吓了她,想轻松说几句,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是哑的。
“谁让阿兄身为谢家长子呢。外头风浪太大,谢家这艘船不够大,颠簸得太厉害……嫂嫂晕了船。”
谢玉翘笑得比哭还难看。
“嫂嫂性子那么好,还经不住风浪,晕了船。那我岂不是只能跳船淹死了?”
“像谢家风浪这么大的,却也不多。”谢明裳裹着斗篷,盯着头顶几点星子。
“五姐姐,你也算熬过来了。不想再遭风浪的话,去平湖里寻一寻。平湖里虽然小船多,胜在无风无浪。”
谢玉翘也对着天幕发起呆。
良久,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幽幽地问,“河间王府,算大船还是小船?”
谢明裳想了一会儿。“算大船罢。四处窟窿漏水的大船。”
“……”
“一直行船一直漏水。狂风暴雨,兜头盖脸地下;雷鸣闪电,尽盯着船上的人劈。胜在划船的人动作快。舀出去的水比漏进来的水多,时不时扔两个细作下水。船还在风浪里飘着。”
“……”
谢玉翘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短暂地破涕为笑。
“听你形容,怎么这般好笑。”
谁说不是呢。
谢明裳心里默想,一言不合,戏本子抛来手边,大戏就得当场开锣;隔几天,院子里多几个人,又少几个人。
晚上入睡,谁也说不清第二天起来吃用的朝食,是精美的御厨汤羹,还是亲兵烧糊的锅巴……
“日子确实过得好笑。只不过,当真身处其中的人,自己不大能笑得出来。”
她裹着斗篷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等事过了再回想,其实蛮有意思。”
谢玉翘侧耳听着。
谢明裳说得平静。玉翘听着,看着,望向六妹的眼里带几分欣慰,又带几分羡慕和失落。
关外长大的小娘子,和关内的教养不同,极为刚强。她一直隐隐地羡慕家里这位同年的堂妹,去哪里都能过得好好的,似乎从没有东西能难倒她。真好。
谢玉翘展颜而笑。然而片刻后,这点笑容便消失了。
“这次回家,我娘想让我留在京城;我爹想让我回乡下,嫁人生子。”
“明珠儿,出去修行一趟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我看得比从前清楚了。母亲倒是从头到尾同一张面孔,不曾欺瞒于我。她始终想我嫁个高门,做勋贵人家的夫人。寻得到好门第,她便高兴;寻不到时,她便嫌弃。”
“我父亲……”
谢玉翘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最近才发现,他也是两张面孔的人。”
父亲分明更不喜她。嫌弃这女儿丢他的颜面,想把她远远地送走,表面却做无奈模样,声称受母亲胁迫,不得不把女儿送去老家,承诺会给她许个家境殷实的好人家。
老家当真有他所说的“好人家”?
“明珠儿,如今我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了。无论爹娘哄我,骂我,劝说我,责怪我,我都觉不出好。我一个字都听不进。”
“我在自家里,都快要站不稳了。”
“嫁出去又怎样?嫁出去难道能比娘家好?昨夜听到嫂嫂的噩耗,我忍不住的哭。我怕啊……”
谢明裳把厚实的大斗篷解开,迎风抖了抖,把玉翘也裹在里头。两个小娘子肩头靠着肩头,谢玉翘不出声的流泪,很快打湿了肩头。
滚热的泪沾湿了肩头。谢明裳心神微微震颤,她察觉到了五娘的依赖和示弱。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稳,五姐姐。”
玉翘吃惊地停住了抽噎。
从何说起呢。
谢明裳回想起来,四五月间,她也有那么一阵子不稳的时候。
表面装作镇定无事。其实那阵子她的精神不好,还极力瞒着旁人。
越隐瞒,越反噬。
毕竟是肉体凡胎,会疲惫,会愤怒,会受伤。在风浪里颠簸久了,不知不觉晕了船。哪有什么金刚不坏之身。
“晕了船,差点跌进风浪里。后来慢慢才站稳了。”
为什么站稳了呢。
谢明裳慢慢地回想。掰着手指头一桩桩地细数。
“有匹叫得意的马儿,它是我一个人的马。它喜欢我,现在只许我给它刷毛,不许旁人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