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什么呢?世间那么多的女人,为什么偏偏是她?她从来没有招惹过他,为什么要找上她?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小九不知道么?”他跪在地上,眉眼尽是深情,“因为朕爱你。”
爱?这怎么能是爱呢?
爱便是让她污名缠身,任她被人虐待也袖手旁观,爱便是让她在黑屋子里整整关上七日,在绝望与恐惧中等待死亡的到来么?
不,这不是爱。
婉瑛哭着摇头:“你不爱我,你只是想得到我。”
“也许罢,”姬珩并不在意,“爱你和想得到你,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么?既然爱你,自然就想占有你。”
他笑着反问:“难道小九不是这样么?小九不是也说过喜欢朕么?”
“不是的……”
婉瑛泪流满面地否认。
“怎么不是?朕那日都听见了,小九怕朕死,哭哭啼啼的,说喜欢朕。”
他陷入回忆,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婉瑛一怔,这才知道原来那日在大漠里,他昏迷过去后,她说的那些话,他都听见了。
真生气啊,他该有多得意呢?当玩物一样逗弄着的东西,居然说喜欢上了自己。
她多么愚蠢,在深渊里苦苦挣扎,因为只有他伸出援手,因为只有他拉她上去,不让她在淤泥里沉沦,所以对他充满感激,不自觉地依赖上他,甚至傻里傻气地献出真心,却不知道,他才是那个推她入深渊的人,人生的不幸皆因他而起,他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摧毁她的首恶元凶。
她一无所有,能守住的只有这颗心,可到如今,她连这颗心也失去了。
“不……不喜欢了……”婉瑛哭得哽咽难言,鼻子抽抽嗒嗒,“我收……收回……”
“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他不悦地训斥,像碰到一个不听话的学生:“喜欢一个人,就要至死方休才对。”
“不……”
“再说了,你不是原谅朕了么?”
“什……什么时候?”
“你睡觉的时候。”
“……”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令婉瑛惊愕得睁大泪眼,一时连哭都忘了,世上怎会有如此厚脸皮之人?
“做……做梦说的话,不能算数……”
“睡梦中的话语才是真言呢。”
姬珩叹了口气,忽然又扬起笑脸:“小九是生气了对罢?说的气话,不是当真的,对吗?继续喜欢朕,好不好?”
他将脸埋在她的膝上蹭了蹭,婉瑛顿时汗毛直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无比排斥地推开他,发出尖叫。
“不要碰我!”
他被她推开,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即苦恼地纠起眉头:“看来是真生气了。”
“要如何才能消气呢?是要朕下跪认错?或者把朕也关起来,好不好?关七日应当不够罢?那么一个月?一年?”
他微微笑着,用最端正的态度说着最离谱的话语:“只要小九消气,哪怕是关朕一辈子,也是可以的。”
婉瑛怔怔地看着他:“疯子……”
“还是无法消气?那么扎朕一刀呢?小九最心软了,以前只要看到朕受伤,就会可怜朕,会守着朕一晚上。”
他摊开手掌,正是方才打碎的琉璃灯碎片。
他将碎片小心地塞入婉瑛手中,将衣襟扯开,露出半边精壮胸膛。
“来,割罢。”
“……”
婉瑛呆呆坐着没动。
他了然:“不敢下手?也是,小九胆子最小了,那便由朕来罢。”
话音刚落,他便抬手利落地往胸口划了一下,鲜血瞬间涌出。
“一下应当不够罢?”
他低沉地咕哝着,就像不知道疼一样,又往自己身上划了好几下。锋利的碎刃割破皮肤,他的胸膛鲜血淋漓,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间屋子里。
任谁来看,这都是疯子一般的举止,他终究还是疯了么?
婉瑛痴痴惘惘地坐着,怀疑自己在做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直到看见他抬起手,那尖锐的碎片竟毫不犹豫地朝着脖颈而去。
不……不!
脑子还未想清,她就已经双手抓住他的手腕。
琉璃碎片掉落在脚边,他抱住她的腰,依恋地靠在她凸起的腹部上,低哑地笑了:“太好了,还以为真的要刺下去呢……”
“……”
他又在试探她!又被他骗了!
婉瑛气恼极了,用力去推他,可伏在她膝上的人却纹丝不动。片刻后,他跪直身体,抬手捧起她的脸,掌心血液将婉瑛的脸颊染得一片斑驳。
“现在不生朕的气了罢?”
婉瑛顿时有种深深的无奈,他为什么会以为这只是她生气了,只要哄好她了,就是一件可以过去的事呢?真是无法跟一个疯子讲清道理。
“小九还是喜欢朕的,对不对?”
他抬眸望过来的眼神里,竟藏着些许小心翼翼。
婉瑛垂眼轻声道:“不,我不喜欢陛下。”
那双大手瞬间僵硬了,过了许久,他说:“可朕已经道歉了。”
“道歉是陛下的事,选不选择原谅是我的事。”
顿了片刻,婉瑛道:“我或许曾经爱慕过陛下,可那已经是曾经了,如陛下这般高高在上的人,又怎会懂得情爱的可贵?”
说到此处,她冷嘲地笑一声:“我不过,是陛下的玩物罢了。”
下巴上的大手落下去,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那样一个高大的男人,此刻看上去竟有些颓丧。他就这样呆坐了半晌,脸上的神情不似生气,也不像伤心,只是有些说不出的茫然,像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一时找不到应对办法。
他低声喃喃自语,婉瑛只听到一句——“早知今日”。
早知今日又如何呢?
婉瑛也曾有无数回发出类似的感慨。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去普济寺上香,这样便不会碰上萧绍荣,他也不会来登门提亲;早知今日,她就不该听从父亲的安排,乖乖嫁给萧绍荣,随他来到玉京,来到这朱门绣户的靖国公府;早知今日,那年春天就该称病不入宫,就算入了宫,也不该去御苑,不该没拉住春晓,让她去找了最不该找的人问路。那是她这一生孽缘的初始,是她的人生陷入万劫不复的开端。
无数个早知今日的背后,是她的悔恨,她的不甘,她的怨气。
可人生便是如此,纵然是行差踏错,也再难回头。
二人相顾无言,打破寂静的是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吕坚领着一列提着宫灯的太监宫女从廊下疾步走来,跪在门槛外,语气仓皇:“陛下……”
姬珩过了会儿才从地上站起来,问:“什么事?”
门外的吕坚静了瞬息,才含着悲痛颤声道:“贵妃,薨了。”
第69章 朝阳
昭明二年冬,贵妃萧氏薨,辍朝五日,百官素服。
奉先殿里诵经声、哀乐声、哭声缠绵不绝,诸皇子、皇妃、后妃、命妇都换上了丧服,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行跪祭大礼。
因为贵妃素日里待人和善,处事公正,众妃子或有得过她的恩惠的,或有钦佩她的为人的,见如今芳魂早逝,一时都顾念起她的好来,个个哭得情真意切,灵堂里满目缟素,呜呜咽咽,凄声一片。
当然哭也不会耽误看热闹,众妃在抹泪之时,都忍不住拿眼角余光悄悄往后瞥。
贵妃祭礼,慕氏也来了,跪祭分男女昭穆站定,次序按品级排列,后妃里头慕氏排得靠后,只见她套着雪白丧服,肚子挺得大大的,每次下跪,都要先托着后腰,再慢慢地往下跪。
祭礼繁琐又冗长,一跪一起的,麻烦得很,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过来受这个罪,好好待在西岭过舒服日子不好么?因她怀着身孕,即将临盆,皇帝原本是下了恩旨免了她过来的,再说了,她就算来磕几个头,人家也不会领她的情。
众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又不免转去了前头的公主身上。
她服着一身斩衰,跪在自己母亲的梓宫前,哭得伤心欲绝,都哭晕好几回了,让人见了心生怜意。
贵妃走得太突然,虽说她这些年身体确实不好,但也能拖一阵儿的,不至于这么快就撒手人寰。
据说她去世那天上午还趁着皇帝不在,偷偷去了西岭行宫一趟,具体是去做什么的,无人知晓,但当天下午回来后,人就不太好了,请了太医来瞧,只说快些预备后事,果然当天晚上子夜时分就咽了气。
更离奇的是,她的大宫女素若也服毒了结了自己,素若忠心耿耿是没错,但她这等举动,倒不像是要陪主子殉葬,反而像是为了避祸。
众妃不免对背后真相猜测纷纭。
西岭山上有谁呢?只有慕氏,况且贵妃还要背着皇帝偷偷去,定是去找慕氏的,不论她们说了什么,贵妃的死都与慕氏脱不了干系。
最近朝野又因潞王造反一事闹得沸反盈天,潞王迟早要反,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可令人想不到的是萧绍荣竟也掺和在其中。不用想,一定是为了报复皇帝的夺妻之仇,他自己倒是痛快了,却连累了靖国公府一大家子替他背锅,现在已下了诏狱。
历朝历代对谋反的罪行处置得都极严,抄家灭族必不可少,一旦背上谋反罪名,那便永生永世都无法翻身,后世子孙都受其害。公主幼年丧母本就可怜,现在又摊上一个造反的母家,日后出嫁招驸马都要受影响了。
众妃唏嘘感叹,看向公主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怜悯。
时光终究令人成长了,曾经的婉瑛在他人目光下战战兢兢,如今却可视之若无物,她心无旁鹭地跟随着内官的唱导声下跪,叩首,动作端端正正,一丝不苟。
可旁人的视线她都能忽视,却唯独忽视不了公主。
她长大了,曾经圆润的脸颊变成了秀气的瓜子脸蛋,下巴颏儿尖尖的,个子长高,四肢也变得纤细,今年十二岁的她也称得上诗里说的“窈窕淑女”了,不再是昔年那个牵着她的裙角,乖乖叫她“舅妈”的小女孩。
她哭得眼角赤红,死死瞪着婉瑛,那眼里的强烈恨意令婉瑛感到陌生,甚至是感到惧怕,等跪祭结束,她立即起身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可直到走出奉先殿老远,背上那如芒在刺的感觉依旧没有消失。
婉瑛停下脚步,怔怔地站着。
下雪了,天地间都被大雪覆盖,一色纯白,仿佛在为贵妃送行,身后传来和尚们不紧不慢的诵经声,她的脸上滚落下两行泪来,越发地痴了。
春晓托着她的手臂,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小姐,你怎么了?”
婉瑛紧紧抓住她的手,脸色惨白。
“我肚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