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家主自然知道,他的侄女看似温柔小意,弱不禁风,却是一条毒蛇,自小,就是一条毒蛇。
有时甚至会让他感到恐惧,所以他宁愿背那些苛待侄女的名声,让她离开段府,遂了她的愿,不去掺和,若是她真能嫁给裴聿泽,他段家也能压金家一头了!
“叔叔会永远护着侄女的,对吗?”
“自然,你我骨肉血亲,我想,这次不过是皇上插手了,聿泽才没能和离。”
段雨瓷送了一口气,笑得温柔:“我知道,聿泽是在乎我的。”
话音刚落,外头有人道:“小姐,裴少卿来看你了。”
段家主淡定一笑:“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段雨瓷苍白的脸色终于晕出了一抹珊瑚色。
段家主走出几步,忽然回头,瞥向段雨瓷,轻描淡写:“有一件事,你恐怕不知道,因为你被欺辱一事,泼向公主的脏水突然转向了段家,是裴聿泽的手笔。”
段雨瓷脸色骤变,但很快想明白过来,裴聿泽这样做,一来是为了维护皇室的颜面,二来是为了她,让段家成为众矢之的,好维护她让她回段家再不受欺凌。
定然是这样的,与羲和公主,毫无干系。
段家主走出来,裴聿泽正等在门外,朝他不疾不徐地行礼。
举手投足矜贵无匹。
段家主羡慕又嫉妒,裴家如日中天,非但没有衰败之像,这一辈还出了个天之骄子,当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啊!
虽是四家鼎足而立,但裴家早已将其他三家远远甩在了后面。
他虚扶一把:“聿泽来了,进去吧,她醒了。”
裴聿泽颔首,踏入房中。
段家主看着他瑰伟的身姿,加冠之年位列四品少卿,又有军功在身,不敢想将来等裴聿泽掌权裴家,裴家会是何种盛况,所以,裴家主母,最好是他段家的人。
裴聿泽依旧是在外间落座。
段雨瓷穿好外袍,靠在床边道:“聿泽哥哥来了,春柳,让人将冰鉴搬进来。”
她有寒症,受不得凉,大夏天房中也不会放冰鉴的。
裴聿泽淡然:“不必,身子如何?”
段雨瓷低一回眸,虚弱浅笑:“二叔请了太医,说是额头的伤或许会留疤……”
房中安静片刻,她爽然一笑:“无妨的,左右我也不太在意,一辈子不嫁人也没事。”
裴聿泽垂眸沉默半晌,指腹摩挲,并不应答。
段雨瓷陡然心头一震,目光望定裴聿泽的手,那枚小小的金铃手镯安静躺在他的掌心,偶然间指腹轻轻摩挲着边缘,发出伶仃的细响。
怎么会在他手里?她记得着滚下山时,她还攥在手里。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声音清冽,忽略了她婉转悲伤的神情,仿佛只在意事情经过,露出从未有过的凉薄。
段雨瓷接受不能,攥紧了身下的床褥,她心知郁禾什么都没说,所以她说什么,都是“真相”。
“我只是,只是想跟公主解释这两日外面的谣言,想跟她道歉,可是,可是……”
她哽住了声音,低下头去,眼泪砸落在床榻,晕染成花。
什么都不必说,发生的已然发生。
裴聿泽只是微微拧眉,又问:“此物为何在你手上?”
段雨瓷捻着手帕拭泪抬眼,才道:“公主气恼之下丢出来的,她说不稀罕之类的,我看着这饰物有些眼熟,就拿起来,谁知,公主她……”
她又是戛然而止,然后抬眼去看裴聿泽,见他不动如山地坐着,全身心都像是倾注在手里的手镯,低垂的眸瞧不见眼底的情绪。
只是原本挺拔的身姿似乎有了一丝颓然,段雨瓷不确定,见他仍旧是轩然霞举的,为何她会觉得“颓然”……
许久,她听到他的声音。
“她说,她不稀罕?”
段雨瓷兀自狠狠一怔,明明是清冷的语声,为何她会觉得心疼。
万籁俱寂。
“嗯。”她听到自己狠心的声音,“公主这样说的。”
其实,细想下,她的话不可谓没有漏洞,她竟然希望此刻,裴聿泽用冰冷的声音恼怒的目光看着她,揭穿她话里的漏洞。
可裴聿泽,当下已经不能“细想”。他倏然握住手镯,手镯像是受惊一般发出惊醒的叮铃声,然后闷住。
他傲然的,沉默地离开了。
她甚至来不及分辨他是怒还是伤。
不过没关系了,经此一事,羲和公主骄傲倔强,不会回头,而裴聿泽,也同样矜傲,他也绝不会向一个女人低头。
她还是赢了,只待来日了。
————
度日如年的,郁禾已经在桂峰庵堂半个多了。
庵堂里的人虽然都不假辞色,冷冰冰的,但从没有欺负过郁禾她们。
就连这里的人“无一例外”都得自食其力,唯有郁禾有两个人伺候着,住持也没说什么。
“她当然不会说什么啦,也不敢说什么!”金小七坐在椅子上挂着双腿捧着一旁极致精美的糕点吃得不亦乐乎,不时热泪盈眶地感动,“唔……我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糕点了……”
郁禾斜睨她一眼:“能有多久?顶多二十多天。”
金小七嘿嘿一笑:“还是嫂嫂好,被送来受罚,还能带着丫鬟,她们知道你是羲和公主也是裴家少夫人,即便嫉妒你,也不敢针对你。”
她将一块糕点咽下肚子,眼珠子一转:“不过还挺奇怪的,表哥能忍心送你来,却又准你带着丫鬟,也不知他是想罚你还是不想罚你。”
还不等郁禾开口,她又自己回答:“定然是还是想罚你的,不然为何不来看你,即便着桂峰山有裴家的府兵把手,不准外人与里面的人接触,可事实证明,只要表哥想来,是不受约束的。”
不然上回他怎么能来给自己送东西?
郁禾把手里的毛笔握得歪斜,扫了没心没肺的金小七一眼。
郁禾心知肚明,把她送来自然是为了给他的雨瓷妹妹出气,又碍于自己公主的身份,所以留下了青鸟彩鸾,不来看她,不来看她,定然是忙着照顾受伤的雨瓷妹妹了!
郁禾低首阖目,忽然轻轻一笑。
金小七打了个冷颤:“嫂,嫂嫂,别那么笑……瘆得慌。”
“别叫我嫂嫂。”郁禾凉凉道,继续若无其事地抄经。
金小七悄悄吐舌:“嫂嫂,明日我想吃桃花玉露,你让小阁老送来呗。”
郁禾不理她,继续认真写。
金小七看着已经空掉的盘子上印着“桃花坞”的字样,满足地感叹:“幸好嫂嫂来跟我做邻居了,我才不用嚼着干巴巴的馒头,有彩鸾化腐朽为神奇的厨艺,把青菜豆腐羹都做出花来,还是小阁老每日偷偷让人送来的精美点心,快哉,快哉。”
她将空盘子扔在桌上,跳下椅子,绕到郁禾身后,斜斜靠着她的椅背,随手拿起一支干净的毛笔弹着,神秘兮兮地笑:“嫂嫂,小阁老是不是中意你?”
郁禾还是不理。
“肯定是啦!不然谁没日巴巴地送糕点来,还变着花样,每日不同的!嫂嫂,小阁老也不错的,虽然跟我表哥比还是略逊一筹啦!若是将来你不要我表哥了,会不会考虑小阁老啊?”
郁禾手腕微顿,心折神伤,眼神落寞了下来。
“……你到底是段雨瓷的好姐妹。”她低低说着,怎么会以为她没日来陪她说话解闷,一口一个“嫂嫂”,就是她的人了呢。
金小七一头雾水:“雨瓷还是和今窈比较亲,我们只是小时候一起玩过。”
罢了,反正也不重要了,郁禾提起心神,不去在意。
“到时我如果选小阁老,我提前通知你。”她用不在意随意的口吻说着。
金小七“噗嗤”笑出声来:“嫂嫂,你终于会开玩笑了!”
“不过这样也好,毕竟表哥从小就跟雨瓷在一起,若不是因为她跌入寒潭伤了身子,不堪裴家主母,他们早已定下婚约了。”
“……是嘛。”
“是啊,毕竟他们小时候是公认的一对。”
郁禾的笔狠狠按了下去,湿透纸背,渗在了桌上,让宣纸和桌面融为了一个黑体。
“金小姐,我今晚做芝麻饼,你帮我去尝尝味道吧!”彩鸾及时过来拉走她,生怕她碎嘴子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话!
青鸟叹息,金小七就因为当众说出贵族淫/秽丑闻,伤了贵族老爷的面子,被金家送来思过,祸从口出,怎么还这么口无遮拦呢。
偏金小七还理直气壮:“他敢做还怕人说啊。”
好在她没什么坏心眼,这里枯燥的生活陪着郁禾,经常说些八卦给郁禾听,也算解闷了。
这么一天天过着,这日裴今窈来了庵堂。
昂首挺胸,扫了郁禾一眼:“走吧,我来接你回去了。”
“怎么是你来?表哥呢?”金小七率先问道。
裴今窈无比骄傲,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一问,露出优胜郁禾一头的架势:“自然是在陪着雨瓷啊。”
她眼看着郁禾脸色一白,更加跋扈:“雨瓷这次受伤,哥哥又是怒,又是心疼,天天都陪着雨瓷,不然怎么一次都没来看你呢,羲和公主,我想,你应该明白了,再死皮赖脸,可就有失皇家风范了。”
“你大概也没想到,推雨瓷下楼,非但没有达到目的,还让哥哥越发怜爱雨瓷吧。”
金小七怔住了,她没想到郁禾被送来这里,是这样的缘故,但她看着郁禾美丽的脸蛋,怎么也没法把这件事和郁禾联系在一起,私心里,已经给这桩事定义成“意外”了,再看裴今窈的盛气凌人,怒从心底起。
“呵,今窈的意思是表哥即将迎娶雨瓷了?”金小七笑吟吟地问道。
郁禾听到,仍旧煎熬着。
裴今窈迟疑一瞬,扬声道:“自然,这不是早就该发生的吗?”
金小七惊喜地拍掌,兴高采烈道:“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啦!回去我一定要亲自向表哥道喜,说是今窈亲口告诉我们的好消息!”
裴今窈陡然脸色一僵,金小七眼底闪过一丝精明,兴高采烈的笑也沉淀下来。
“回去?你还是在这思过吧!羲和,你到底要不要走?”裴今窈恼羞成怒的不耐烦。
郁禾自然是要走的!她根本不想待在这个地方!
只是看着裴今窈只有一辆马车,她并不想和裴今窈同坐。
裴今窈也不想,她站在马车旁,趾高气扬:“羲和,虽然你如今能回去,但不代表你犯下的错可以一笔勾销,今日你且步行下山,走回裴府,也算你诚心悔过之意。”
“大胆!竟敢指使公主!”彩鸾勃然大怒,“当我们公主府是摆设吗?稀罕你们裴府的马车?”她转头看向郁禾,“公主,我这就下山去让徐典军来接你!”
裴今窈嘲讽:“你去啊,只要不怕惹得哥哥不高兴,羲和,你别忘了,你是戴罪之身,雨瓷为了你受尽苦楚,你竟还在这摆着公主的架子,你有良心,就该走回去,走到段府,走到雨瓷跟前,给她磕头请罪!请她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