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倒是想再阻拦一下,但一抬头就对上裴聿泽寒浸浸的眼神,吓得她打了个激灵,只能眼睁睁看着裴聿泽穿过正堂,直往寝殿而去。
裴聿泽独坐寝殿,烫伤的右手搁在扶手上,垂眸凝注,回来时,他已经擦过烫伤膏,细细绵绵的灼热疼痛让他瞳孔紧缩,他想到成婚后郁禾也被烫伤过,那时她是不是也是这样疼。
思及此,他缓缓按住了胸口的位置,最近,他常有这种感觉,蚀人心肺。
自小,他便神思清明,觉得情爱一时不过是一场妄执,执着于情爱,难免英雄气短,乱了定性。是以,当皇上提出要给他赐婚时,为了救谷葵生,即便对羲和公主再多不满,他也并没有多抗拒,反正成婚一事势在必行,娶谁都一样,做不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无妨,若是羲和公主太过骄纵难忍,走到不得已的地步,他自然不会委屈自己,和离他也曾经考虑过。
可,事实难料,并非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自认定性十足,也才知“坐怀不乱”不过是“因人而异”。
他也决计没有想到,当郁禾提出和离时,那个“好”字,才出口已是后悔莫及,他也没有想到,如今,会坐在郁禾的寝殿等她,一等,就是暮色沉沉。
期间有丫鬟进来奉茶,有一队丫鬟进来掌灯,皆是来去匆匆,谁也不愿也不敢在殿内逗留,就连埋首进来问裴聿泽要不要传膳的丫鬟,也是强撑着镇定,一得到裴聿泽拒绝的答案,人立刻就走出来房间。
她们之所以如此,只因裴聿泽的脸色已经从原本的平静逐渐变得阴沉,在烛火的照明下,晦暗不明。
眼看着一个朗朗昭昭的男子沉下脸来,直要将周遭都冻结成冰,实在是一件很恐惧的事,让人退避三舍。
这一切的源头,便是她们的公主,还未归家。
裴聿泽几乎冲动,他从来都是运筹帷幄,从未有过的冲动,要去把郁禾揪回来,当众与小阁老发生冲突,赔上裴家的声誉。
寻思再三,他忍住了。可才过了一刻钟,他复又站起,疾走而行。
“公主,公主回来了!”园子里丫鬟们呼之欲出的轻快太过明显了。
郁禾先是莫名,而后美滋滋想着,真是一群忠心可爱的丫鬟,她才白日不在府中,她们见到她就如此感动,不由心情大好:“将我今日所得尽数赏给她们!”
那群丫鬟本该惦记着要告诉公主,驸马正在房中,但一见青鸟彩鸾捧过来的一手的珍珠宝石,“忠心”的丫鬟们顿时将提醒抛诸脑后,团团围了上来,围着青鸟彩鸾挑选。
彩鸾还不忘得意道:“这可是今日公主射箭得来的战利品哦!”
“不奇怪,不奇怪,咱们公主本就箭术高超!”
彩鸾故作神秘摇摇手指:“哦,今日公主的箭法凌厉,当真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气势!英姿飒飒!”
有人天真地问:“公主这是着了火吗?”
这一问,细心的丫鬟顿时僵住了笑脸:“呀!忘了!”
“忘了什么?”青鸟问。
“驸马,驸马还在房里。”
喧嚣的院子,顿时安静下来,彩鸾拔步就要冲进去,被青鸟拉住,镇定朝众人道:“你们都退下吧,这里有我和彩鸾伺候着。”
她们自然听命,一刻不耽误地退了。
进到屋里的郁禾正准备喝盏茶润润喉,突然一道冰冷的声音沉沉响起。
“公主心情倒是不错。”
讽刺的意味太过浓重,郁禾惊诧之余难免被刺了一下,不高兴地皱了下眉,寻声望去,就见裴聿泽清冷雅正,坐在偏殿中,目及之处,是他乌沉寒霜的眼眸。
郁禾被他的冰冷还是咯噔了一下,昂然道:“你管不着。”
裴聿泽冷凝的脸,眉头微微耸动,站起身朝她走来,修长而魁伟,气势逐渐迫近。
郁禾张皇,却不许自己怯懦,在她的地盘,她怕什么,不由停止了背脊,迎上他。
可今晚的裴聿泽太不一样了,从前纵使他是恼怒的,也总似有一堵无形的冰墙,让他不近人情,让人望而生畏,可此时的他,隐着咄咄逼人之态,连那张太过精致俊逸的脸,都带着侵略性,在他快要走到郁禾跟前时,郁禾几乎招架不住。
好像,他不再是那个沉稳内敛的守礼君子,而是一个掠夺者。
郁禾张皇撇过脸去,硬着声音道:“驸马如此无礼,未得本宫准许,怎可擅自入内,见到本宫为何不行礼。”她先是用强硬的口吻,再准备用“算了”的口吻,让他退下。
谁知裴聿泽嗓音微凉:“太宗特许,裴氏殊荣,可殿前免跪,君王之下,皆可免礼。”
郁禾皱眉,瞪向他,当年裴氏先祖帮着太宗打天下,几度生死,立下一等军功,被赐殊荣,但只有裴氏主君和继承人才享有此殊荣,偏裴聿泽就是那该死的继承人!
“呵,多么高贵的身份啊,驸马是要在这跟我探讨尊卑吗?”
裴聿泽坚韧的眼底闪过一丝清浅的慌张,略有妥协沉声道:“今日你去了哪。”
郁禾笑了一声:“驸马怕是忘了,我已提出和离,虽然父皇定下一年之期,但与我并无差别,我准你住在公主府,是给裴氏脸面,裴少卿,你无权干涉我去了哪。”
她字字腔腔的冷漠,犹如生锈的刀子割进裴聿泽的心,每拉一下,又疼又涩,他眉头深锁,声音又沉又哑:“成婚一事......”
郁禾却打断了他:“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本宫不想再提,也没有兴趣,只不过成亲至今,少卿多次与段小姐来往过密,私交甚笃,我都没有能力干涉,事实证明只是自取其辱,如今,少卿又何必来管我?同样自取自辱?”
“我与雨瓷只是......”
“少卿与段小姐怎样,我不关心,我不知道你到此有何目的,只是,明面你我还是夫妻,维持着表面的脸面,不辱皇室和裴氏,就行了,私下里,井水不犯河水。”她坚壁清野,声音里不带任何喜怒哀乐和私情,好像裴聿泽只是毫不相干的人。
裴聿泽原本复杂起伏的情绪,如被浇了一盆冰水,死寂了下来,房中益发的黯然和凄寂,他被怼的哑口无言,甚至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成亲的初衷的确不纯,婚后也多次因段雨瓷而,冷落了郁禾。
现在每解释一句,在她看来,更像是狡辩。
“少卿,请回吧。”她娉婷而立,高贵而又骄矜。
裴聿泽眸色晦暗如墨,将手指拢起,死死攥住,掐进满是燎泡的手掌心,湿润黏糊的触感传来,企图用手心的痛抵消心底的,只是徒然,他旋即转身离去,再也不能逗留,以奔逃之势远离这个几乎挫败他所有高傲,几乎要乞求的境地。
郁禾所有的坚强在一瞬间溃散,随即而来的天旋地转,她踉跄着往一旁的凭几走去,刚挨近,就跌坐而下,她紧紧按着心口,将红润的下嘴唇咬出一排牙印,告诉自己,绝不能心软。
青鸟彩鸾急走而入,蹲在她身侧,殷殷关切:“公主......”
郁禾巧然一笑:“沐浴更衣吧,今日闹了一天,出了好些汗呢,早些歇息,明日还约了宸宸逛铺子呢。”她边说着,边起身向净室走去:“听说长安街上开了好几家新的首饰铺子呢。”
青鸟彩鸾自小跟在郁禾身边,此时竟也分不清她是真自在了,还是强颜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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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郁禾竟然没有睡懒觉,早早起床梳妆,出门时,姝色无双,与荣宸宸见面后,二人一起进了一家新开的首饰铺子,铺子叫步生莲,听说是这家做的脚链轻盈夺目,算是如今风尚的一种,很受如今京华千金的喜爱。
两人为了自在,谁也没有昭示身份,像是一般贵族千金流连在这家两层楼的商铺里。
门庭若市的铺子,脂粉味十足,一闻没有一丝廉价,只因这家店价值不菲,也不是普通百姓能承担的。
一进门倒是看到好几位相熟的小姐,郁禾拉着荣宸宸往楼上去,伙计见郁禾容色倾城气质高贵,心知是条大鱼,不敢怠慢,殷勤地迎了上去。
才上了口,就听到一道娇软的声音:“这条怎么样呢?”
那声音简直酸软了骨头,连郁禾都忍不住打颤,偏头看去,就看到绣了花开富贵的帘子遮着,只能看到帘子下一双赤足,白皙莹润,两只脚各戴了一条脚链。
“不错。”有男声回应她。
郁禾“嘶”了一声,驻足观望,心道:有些耳熟的声音,荣宸宸在一旁拉着她的手就要走,她却执意站定。
“哎呀,不行,不能说两条都好,就挑一条嘛。”女子继续撒娇。
男人像是受不住似的,果然认真道:“左脚吧,左脚更衬你,若是喜欢,都买下来。”男人纵容又宠溺。
郁禾怔住了,脸色骤变,回头瞪荣宸宸一眼,就要冲进去,结果却被荣宸宸死拉硬拽拐进隔壁的厢房。
“刚刚那是不是齐晏!”郁禾怒气汹汹问她。
荣宸宸笑了笑:“或许是吧。”
郁禾怒意闪出一丝错愕:“你早就知道了?”
荣宸宸坐下兀自倒出两杯茶,点头:“嗯。”
郁禾一股气凝结于心:“当初他求娶你时说会生生世世爱你,绝无二心!”
“算了。”
“不能算!”郁禾转头就要去把齐晏揪出来,谁知走得太急,迎面撞上一人,直撞得她转身,她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抬眼,刚好与文弱的段雨瓷四目相对。
两人皆是一愣,裴今窈还在查看段雨瓷有没有受伤,抬头就要骂人:“你这人走路......”她也是一愣。
郁禾不愿理她们,就要离开,却被赶来的荣宸宸拉住,她低声道:“别闹大了。”
偏生此时段雨瓷也向她行礼:“公主,上回的事,是我的不是,今日在此偶遇,我向公主道歉了。”
郁禾急着去抓齐晏,冷然道:“你又要做什么态,我没空跟你周旋。”
“站住!”裴今窈突然拽住郁禾的手腕,“你是什么态度,公主就能高高在上吗?公主就能践踏别人的真心吗?你伤雨瓷在先,她不但不跟你计较,还跟你道歉,觉得是她造成你和我哥哥失和,你却如此冷漠无情!”
郁禾回头,见齐晏的背影已经走出了铺子,她愤然甩开裴今窈的手,裴今窈被这么一甩手臂推过段雨瓷,段雨瓷一时没站稳,被推到在地。
郁禾和荣宸宸一愣,裴今窈急忙去扶她,段雨瓷抬眼已是满眼泪痕:“公主,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有什么气你朝我来,怎样我都受着,只希望,你别再跟聿泽哥哥置气了。”
“即使公主要让我下跪磕头,我也愿意。”段雨瓷柔弱楚楚,声泪俱下的示弱,引来了铺子里所有的人。
窃窃私语不时传来。
“早就听闻羲和公主专横跋扈,听说前段时间才把段小姐推下楼,这会又把人家推倒在地,人家好歹也是段家的小姐,她是公主也不能这样践踏别人的尊严啊!”
“就是!”
有了解内情的小姐在旁冷嘲热讽:“羲和公主嫉妒段小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众目睽睽也敢这般欺人,更不用说私下里如何了,段小姐好性,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呢。”
郁禾气极反笑,青鸟见状厉声一喝:“大胆!见到公主还不下跪!”
众人心下一凛,即便心有不甘,不得不屈服于皇家威仪,不认识她的那些小姐们齐齐跪下了:“参见羲和公主。”
认识郁禾的小姐们也齐齐跪下来:“参见羲和公主。”
铺子里的掌柜的伙计更是慌张又高兴地跪了:“参见羲和公主。”
郁禾凌驾于二楼,威仪尽显,她睨了眼冷嘲热讽的贵族小姐,正是当日浴佛花宴上和段雨瓷裴今窈一个鼻孔出气的小姐,她好整以暇问青鸟:“冒犯公主,私下非议公主,该当何罪?”
青鸟扬声道:“有身份者,杖责二十。”
“哦~"郁禾故意拉长了音。
那些小姐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多年对她们的不敬视若无睹的郁禾,今日会较真,一时都慌了神。
“将方才说过的话的小姐都记录下来,回头交给律行处的总管。”郁禾淡淡道。
律行处是宫里专管宫女和臣下女眷的处所。
她们顿时慌了,齐齐磕头:“请公主恕罪。”
郁禾冷冷瞥她们一眼不再理会,转头去看段雨瓷,凉声道:“段雨瓷,你做这些无非就是为了裴聿泽,今后你别这么累着了,你听好了,裴聿泽,我不要了,你要是喜欢,有本事就拿去吧,下次若是再冒犯到我跟前,别怪我以宫规处置。”
她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切切传入在场所有小姐的耳朵里,直击着心底,无不惊怔地抬眼看着郁禾。
她们没听错吧,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羲和
公主只是为了不让裴少卿受委屈,而搬进裴府一心为裴少卿着想的羲和公主,才成亲三个月就说不要裴聿泽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楼下顿时窸窸窣窣起来。
渐渐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由外层逐渐静谧,不一会,真个楼下鸦雀无声。
静的太过突然和诡异,只有外头叫卖冷饮的老板浑厚有力的声音穿透进铺子里,郁禾奇怪转身看去,狠狠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