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为这缘故,几乎没有小姐注意到她,都是注视着裴照。有问名字的,有问家承的,有递灯递香囊的……个个都脸红红的,面带笑意,满面春风。
但小柳儿可就不干了。
“怎么都挤过来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跟着我们干什么?哪有你们这样的!”
但敢跟着俊俏青年追问的,哪里会是腼腆小姐,就是腼腆些,也自有婆子丫鬟来出头,顿时众人都笑了。
“小姐好大的脾气!”“元宵节本来就是男女相看的时候,问个姓名又怎么了?”“公子还没说什么呢,丫鬟先生气了?”“这小丫鬟急了,是不是怕我们看上你家少爷呀?”
小柳儿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凌波见她关心则乱,约束道:“不要起争执,小柳儿。”
偏有耳尖的,立刻听见了:“是姓柳的是吧?”“京中哪有姓柳的官宦家?”
眼看着人越跟越多,把他们一行人直堵在了一处茶楼下,走不回韩月绮包的那家了。裴照只得站定了,将凌波和小柳儿挡在身后,朝着众人淡笑着开口道:“烦请各位小姐……”
谁知道偏这样巧,楼上也正有人在观灯,还是一家子包下了茶楼,带着家中女眷都出来了,光自家小姐就有五六个,还有亲眷家的、玩得好的小姐,二十来个小姐都在楼上看热闹,听见动静往下看,裴照也正往上看了一眼,楼上顿时“哗”地一声炸开了锅。
“是镇北军的少将军。”有眼尖的女孩子立刻认了出来,叫道:“在崔家的封侯宴上赢了崔侯爷的那个。”
顿时楼上的小姐都跑过来倚着栏杆看,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许是没抓住,丢了一枝席上行令的梅花下来,开了个好头,立刻就有人把花朵果子扔下来,这下炸了窝了,楼下也不甘示弱,也有扔扇子的,也有扔手巾香囊的,都赶着叫“少将军”。
“这下真是掷果盈车了。”凌波在后面笑着感慨,多少有点看戏的意思:“楼上是金家吧,也是京中新贵了,再这样下去,不怕没有一个高欢给裴将军做。”
裴照也无奈地笑了。
他倒灵巧,到底是上过战场的将军,索性不带小柳儿了,拉着凌波匆匆穿过人群,不管她们怎么搭话,一概不理,路过卖面具的摊上,顺手拿了一张戴上,扔给小贩一锭银锞子,凌波眼尖,看出是宫中庆功宴赏的。
他倒大方,怪不得常年身上花得精光呢。
百禧街虽然不大,倒也被他七绕八绕,把人都甩开了,剩下几个顽固的,等他带着凌波转入一处小巷,躲在巷口的梅花树后,也就追丢了。
“你倒熟悉这里。”凌波笑他:“裴将军逃跑是厉害的。”
“刚才在城墙上看熟的。”裴照看一眼外面,见没人追了,也笑着回她:“叶小姐不会不认路吧?”
凌波的回应是踩他一脚。
“真该让她们把裴将军抓走,不怕没有一个贵婿给裴将军当。”
但其实她也知道这是玩笑,敢在街上追着美男子跑的,最多不过小家碧玉,真正的世家,哪怕是刚刚升上来的暴发户金家,女眷也都是矜持的,更可能的是悄悄看中了,托奶妈和姨母去和父母说,让父亲去和裴照的长辈接洽。
上次望楼那三箭后,估计不少人跟镇北军打听过他是谁。裴照从那之后,几乎不在花信宴上露面,估计也是因为这个。
偏偏就有这样不上进的人。
外面的金碧辉煌,鲜花锦簇,正配衬他的好相貌,好功夫,这样的年轻,正适合金殿对策,春风得意。只要稍微一露面,不怕没人传颂他的名字。
但他偏偏不去,宁愿躲在这陋巷里,靠着一株开败了的梅花,和自己在这当世外之人。
裴照也是太了解凌波了,一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叶小姐又要劝学了。”虽然带着面具,也听得出他在笑,懒洋洋往梅花树上一靠,道:“饶了我吧,你知道我是烂泥扶不上墙的。”
“谁要劝你了。”凌波看一眼他的脸,嫌弃道:“怪模怪样的,丑死了。”
裴照也不恼,笑着把面具往上一推,笑眯眯看她。
要自己是他这样的相貌,还戴面具呢?早就跑到灯楼上去了,要的就是让京城人都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元宵节灯火辉煌,正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阿措倒还好,不别扭。沈碧微却也是和他一样,天天衣锦夜行,这样的日子,她也是胡乱穿了一身衣裳,灯也不赏,跑得没影了。
“偏是你们这样的人,就喜欢浪费时光。”她又骂他:“你看崔景煜都不这样,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好处一点没少拿,又封侯,又出风头,今日元宵节也没见他不来……你真不觉得亏的?”
“我和他不同。”裴照只是笑:“他是山,我是雨,各有各的路数。”
凌波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两个人不同营。崔景煜是魏帅的得意门生,他的火字营却派系众多。
“他是山字营,你不是火字营吗?哪里又跑出一个雨字营来?”
“雨就是水,水火无情,都是一样的。”裴照笑她。
凌波也懒得管他说没说真话了,反正这人的弯弯绕心思都是用来玩笑的,一点也不肯用到正道上。
“你说你,这么爱打字谜,怎么不去猜灯谜呢?”
“我不爱猜灯谜。”
“那你喜欢干什么?”凌波也被挤得可怜,现在才有空整理自己身上的披风系带。正在认真把结拆了重打一个呢,听见裴照笑着道:“我就喜欢这样,和叶小姐躲在巷子里打字谜。”
凌波也习惯他这时不时的一句了,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如同佩戴了香囊一样,他随时撩拨一句是天性,你当了真,那就尴尬了。
“我也懒得管你了,横竖你这人也是分不清好歹的,也不知道我整天替你操什么心,我自己家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我知道叶小姐为什么整天为我操心。”裴照忽然笑着道。
“为什么?”凌波嫌弃地看他一眼。
其实她也是明知故问,知道裴照就算说不出“我知道叶小姐是为我好”之类的话,也会开个玩笑说“因为我是叶小姐的人”。
谁知道裴照道:“叶小姐不过是想要我的消息罢了。”
凌波气得直想踢他。
“我算是白认得你了。当我缺你这点消息呢!”凌波一面骂,一面要打他。偏偏裴照把她的兔子灯挂在梅树上,灯光映在他眼中,满眼笑意如同江南春水,凌波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看着自己笑。
凌波想起来了,这话也是她那天在山上的原话。
真是记仇的混蛋。
“你就知道记仇了。”凌波骂他:“我当初说这话,也是为了让你力争上游……”
裴照也不说什么,只把脸侧过来,凌波正骂人,被他忽然凑近吓了一跳。
“干什么?”
裴照指指自己的耳朵,见凌波不解,转过脸来朝她笑:“瞧,耳朵都起茧了。”
第69章 澄明
凌波气坏了,更要揍他,他轻巧躲过,和凌波在梅树下追了两圈,见凌波追不上,还气喘吁吁,又停下来等她,看着她笑。
“叶小姐这么喜欢力争上游,怎么自己也不去看灯呢?”他弯着眼睛问。
明知故问的话,都是想要某个答案的,就像刚刚凌波问他的一样,可惜叶小姐正喘着气,意识不到这点。
“你以为我不想呢,要是我有你或者碧微的条件,我早去了。”她自觉这个回答坦诚得很,但裴照又把他那张破狐狸脸往下一沉,不甚满意的样子。
真是惯着他了。
凌波一面在心里骂他,一面很没出息地继续往下说道:“其实去年有这么一次,我辛苦张罗一场,结果那人仍然看中卢婉扬。我已经做好最好的不归我的准备,但中等的也还是一上来就喜欢漂亮的。从那之后我就看淡了。花信宴不是我的事,我出色的不过是才干罢了。也许以后嫁个废物点心替他理家业,也许给人当后娘呢。”
其实今年前些天她还试了一次呢,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敢跟裴照说。
她只是自顾自地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早看破了,花信宴也好,元宵节也好,都不关我的事,没人会因为我会管家喜欢我的。”
明明是非常丧气的话,她说话时却偏昂着头,像一只高傲的鹤。
“谁说的。”裴照仍低头看她:“会有人喜欢你的。”
凌波自嘲地笑了:“比如谁?”
“比如我。”
说没有惊讶,是骗人的,凌波有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心都停跳了,但她是聪明人,很快就缓了过来,一点也没有被骗到,自然也没有小尾巴给裴照抓。
她甚至努力抬起头看了裴照一眼。
“别开这种玩笑。”她道:“留着你的玩笑跟别的小姐开吧,对我用是浪费,我不是你的目标。”
她也知道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也难怪裴照不说话了。
他也是越来越难缠了,动不动就生气,不过长得好看的人是会容易被惯坏一点的。
凌波在心里叹了口气,见他不说话,只是安静看着自己,又有些愧疚。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最近面对他这些愧疚到底从何而来,仿佛心软得跟面团似的,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先在这为缓和气氛说出两车话了。
好在裴照的圆领袍是联珠扣的,玉石的扣子易滑,是通病了,给了她找话的机会。
“怎么连个扣子也扣不好。”她见裴照一动不动,道:“过来。”
给他系个扣子,就算示好了。沈碧微生气的时候她也这样,是最原始的示好方式,跟端茶倒水没区别。
裴照果然就上当,走过来两步,恰好从树荫下走到月光里。低着头任由她摆弄,有种打理庙中神像的错觉。但他不是神像,是个活人。凌波抬手给他系扣子,偏偏玉石做的扣子又滑,两个扣子只找着一个,剩下一个怎么都找不到,妆花缎上面的绣花又硬,手心都是汗,凑得近,仿佛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凌波正努力摆弄扣子,他忽然低下头来,凑近她的脸颊。
他是闻了一下她的头发,但凌波却吓得一弹,本能地反手一下,正打在他脸上。
这看起来像她打了裴照一耳光。
她自己也觉得这下无从解释了。从来是裴照胡乱行事,她总是沉着冷静,控制着一切的那个。怎么忽然发疯打起人来。
月光澄明,她脸上发烧,心中却忽然也一片澄明,如醍醐灌顶。
她怕裴照。
这几天莫名的愧疚,心软,却又一直去找他,还有莫名其妙地对裴照的玩笑开始惊慌,还有如今这惊弓之鸟般的反应,甚至还打起人来。
因为她怕裴照。
裴照还是那个裴照,她却不是那个她了。
她受不了裴照的玩笑,不是因为怕裴照喜欢她,是因为她喜欢裴照。所以对他心软,怕他靠近,因为怕他看出端倪,所以才恼羞成怒。正应了沈碧微的警告,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她动了心,所以处处是破绽。
想通这一切,她反而平静下来,见裴照仍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副生闷气的样子,又无奈地叹息起来。
总是这样的,明明干坏事的是他们,还老一副比谁都委屈的样子。
但凌波也只能哄他。
“好嘛,对不住了,谁让你忽然凑过来,跟小狗似的。”她努力用玩笑的口吻道:“我还以为你要非礼我呢,我也不是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裴照道。
“什么?”凌波以为自己听错了。
裴照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来。
远处的百禧街喧哗得如同沸腾的海,元宵节的灯光映得京城的夜空都是极淡的灰白色。但那都不关他们的事了,这处小巷子里,昏暗的月光中,裴照的手心里,躺着凌波迟迟找不到的那粒扣子。
裴照站在月光下,如一只漂亮的白孔雀,却又化成了人的模样,带着青年将军的英武,如同一场每个少女都会沉迷的幻梦。
他说:“我喜欢你,所以我想让你给我系扣子,踮起脚主动靠近我。”
他说:“我就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