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衍泽。”沈碧微忽然叫他名字。
赵衍泽抬起头来看着她,神色带着询问。
沈碧微安静看着他眼睛,她五岁就认识他了,虽然仍是君臣有别,但在彼此,都已经是不能更近。
“我不嫁人的,赵衍泽。”她这样平静告诉他。
赵衍泽笑了。
“我知道。”他是聪明人,听话听音,何况沈碧微已经这样明说。他于是道:“我明天就回清凉宫了。”
群臣反对的那座宫殿,官家到底还是赐给了他。说句诛心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好争的,反正没多久就会收回来了,仍然归于皇家产业。
沈碧微梗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却有点不知道如何说。她也没有机会说了,因为林中忽然传来一阵极嘈杂的声音,像有千万只蚊子在一起嗡鸣,但声音比那凶险得多,也可怕得多,几乎让人瞬间就寒毛直竖,那声音像从头顶轰下来的,让人脑中如同炸开一般。
林中冲出了一团深黄色的雾,如同黑烟一般,但要比那快得多。因为立刻就冲到了眼前,沈碧微不愧是勇国公爷教出来的,立刻反应了过来,一手抓住赵衍泽,将他身体按低,一手扯下来狐肷披风,覆盖在他头上,她拉着赵衍泽就道:“走!”带着他就往马车的方向跑过去。
赵衍泽被披风盖着头,晕头转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跟着她走了几步,才意识到周围的嗡鸣般的马蜂声。
他立刻挣扎,想站起来,把披风掀开,沈碧微本来按着他脖颈,立刻一捏,道:“你敢站起来试试,快跑……嘶……”
她被马蜂叮中,一声痛呼,背上又挨了两下,这时候最要理智,决不能还手,好在赵衍泽的车辇离这不远,她几乎是以身体掩护着赵衍泽跑了过去,那边元修也早反应了过来,赶过来接,剩下的人也都解下衣裳,扎成火把烧起来,马蜂怕火,就没有成群地飞过来了,只有零星几只,他们用披风也就拍下来了。
“别动。”沈碧微仍然死死按住赵衍泽的脖子,等到了车辇门口,直接把他拎了起来,塞进车里,关上门。这才拔下剑来,砍下几大枝桃花,堆在地上,抢过内侍手中的火把,点燃了,嫩叶青枝,顿时浓烟滚滚。
“马蜂怕烟,不怕火。”她吩咐元修:“你去再点几堆火,他们看见烟,也好赶过来。”
“我有传令哨箭,已经用了。”元修道。
沈碧微眉头一皱,但还是没说什么。这是韩家的宴席,睿亲王在这遇到危险,韩家一定落不是,也许沈家春狩的事都要受连累,但瞒也瞒不住。
她一面说话,一面用手撑着辇车的门,赵衍泽从里面想打开,根本推不动。
“别吵。”她训斥道:“你在里面好好待着,不准出来。”
“你受伤没有?”赵衍泽声音焦急:“我听见你被叮了。”
沈碧微烦不过他,顺手用剑刺中了一只在烟雾中晕乎乎的马蜂,伸手从地上捡起尸体来看,元修看到她这样彪悍做派,都连忙道:“沈姐姐小心。”
“不碍事。”沈碧微道:“马蜂又不是蛇,死了之后就不叮人了。”
凭谁来听,也想不到这是京中文臣领袖沈大人家的嫡女会说出来的话,马蜂也好,蛇也罢,她样样了解。
“还好,不是虎头蜂,毒性不大。”她捏着马蜂尸体看了一下,又问元修:“你们有药没有?”
偏偏赵衍泽作死,今日带的人也少,也就一个元修,一个侍卫,一个内侍,虽然都老成,但不堪大用。元修也是宫廷长大,哪知道治马蜂的药,沈碧微见他不懂,也懒得多问,自己拍打了一下身上,确定没有马蜂藏着,才打开辇车,自己爬了上去。
她上去就关了门,赵衍泽的辇车,她也熟悉得很,上去先把灯点亮了,撕下一片衣袖,打湿了让他捂着口鼻,免得外面烟尘呛到他。然后擎着灯,打开辇车上放东西的暗匣,翻找起来。
“这是保心丸,这是止血的药,这是什么?”她闻一闻,扔到一边:“找到了,这是九珍解毒丸,蛇毒都能解,蜂毒应该也对症。”
她翻出几丸来,先自己吞下去半丸,又将丸药捣碎,用水调和。调了小半碗,忽然一把抓住旁边正担忧看着她的赵衍泽,把他身上翻看了一阵。
赵衍泽像只温顺的麋鹿,任由她把自己头脸检查了一阵,又翻看他身上,把他四肢捏捏,摸摸背,道:“身上没有哪里痛吧。”
“没有。”赵衍泽被她揉捏得乱七八糟的,十分听话地答道。
沈碧微于是不管他,直接把自己衣裳一脱,顿时把赵衍泽惊得差点坐起来。
“坐下。”沈碧微瞪他:“外面全是马蜂,你还想出去不成。你眼力怎么样?”
“还……还好。”
沈碧微一边解开衣裳,她换衣裳倒快,很快脱得只剩朱红主腰,她肤色如雪,肩膀,手臂,胸口,都是如同雪堆成的一般,整个车辇都似乎被照亮了,饶是赵衍泽心机深沉,也不知道往哪看了,脸上涨得通红。
沈碧微拔出一把小匕首,将鞘咬在口中,认真削一根树枝,坐在辇车中,头发散落下来,削好之后,递给赵衍泽,自己擎着灯,举在肩上,道:“帮我把蜂刺夹出来,留着蜂毒更重,看到没有,红肿的地方就是。背上两处,一处在左肩胛,一处在右肩头,还有一处在后腰上。”
赵衍泽知道她用身体护着自己,挨了几下蜂蜇,强自镇定,答应一声,接过灯来。
他其实是被伺候惯的人,连一盏灯也没有自己点过的,难免有点笨手笨脚的。沈碧微削出的树枝都比他的手粗糙,所以挤了两下,毫无成效。
“你行不行?不行把你那小太监叫进来,我弄完了还要去找人呢,凌波她们可都还在溪边,要不是我上次被马蜂叮了没一会儿就头昏脑涨,我现在就去了。”沈碧微立刻训他。
“我可以的。”赵衍泽红着脸道。
他学东西倒快,没两下,倒真把沈碧微的几处蜂刺都挤了出来,又帮她敷上药。最难的是后腰那处,虽然沈碧微毫不在乎,俯身向前,头发瀑布般散在背上,腰肢裸露。但赵衍泽自幼守的是宫廷礼节,男女分席,连多看几眼都是冒犯,身体不好,又没有妾室,碰到沈碧微暖玉般的皮肤,顿时脸色通红,手忙脚乱。
沈碧微等他敷完药,立刻把衣裳一穿,头发一挽,抓过那几丸药,就下了车。
“我去找燕燕,你们带他回去。马蜂喜欢追风,越跑越追,你们要慢慢走,知道吗?辇车上不知道有没有缝,要是蜂子钻进去,咬到他,我们大家一起完。你们多带几个火把,用烟熏。不是放了哨箭吗?等大队人来了,把蜂子彻底驱散了,再一起走也是可以的。”她交代元修,忽然想到一件事,顿时心一沉。
“不好,凌波还在林子里。”她脸色惨白:“阿措身边有魏禹山,清澜身边有崔景煜,她可是孤身一人,我得去找她,再去找燕燕。”
“元修跟你去。”赵衍泽立刻命令道。
“不行。”沈碧微道:“你出了闪失,整个韩家都不够赔的,你给我平安回去是正事。”
她看一眼桃花林中的蜂群,不能再等,下定决心,用披风将浑身上下裹住打湿,拿过一支火把,回头看元修一眼,道:“等把殿下送回去了,请你帮我一个忙,去那边水轩找一个叫燕燕的女孩子,她今天穿的红衣裳,绣的是桃花。我要去找凌波,怕她没走到水轩,会有危险。”
“沈姐姐放心。”元修认真道:“我送完殿下,一定回来。”
“好。”沈碧微立刻就要走,却听见赵衍泽唤道:“沈碧微。”
他自幼是宗室中的宗室,贵人中的贵人,已经早早习惯了保全自身,因为知道官家对他的看重,只要他有丝毫闪失,身边的人一定遭殃,为他一个风寒,伺候的宫人都死了一院子,所以保全了自己,就是保全了所有人。
但沈碧微总是不同。
他当然知道自己留不住她,她是天上的鹰,云中的雁,她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是山林中的孤狼,不为任何人停留。但她又这样勇敢,总扮演保护者的位置,从来不逊色于最优秀的男儿。
所以他也只能认真嘱咐道:“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放心,我一定回来。”
沈碧微说着,头也不回地举着火把走入了桃花林中。
第99章 水性
蜂群来的时候,裴照立即就反应了过来。
他只侧耳听了一瞬间声音,立刻明白。
“是马蜂,有一大群。”他伸手就抓住凌波:“快跑,声音是从那方向过来的。”
凌波还以为他是要带自己一起跑,谁知道他直接揽住自己的腰,直接把她抱了起来。也不知道这家伙哪来的这么大力气,看起来高挑修长,其实比一匹马还壮,抱着自己也跑得飞快。她本来还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真的,毕竟裴照这家伙也没少开玩笑。直到在他肩头看见了后面的景象,顿时大惊失色。
“快跑,裴照,真有蜜蜂,好大一群。”她吓得直接攀紧了裴照的脖子,叶二小姐别的没有,惜命是一等一的。
但惜命之余,她也担心自家姐妹:“怎么办,她们全在那溪水边,一个躲避的地方也没有,清澜怎么办,燕燕倒是跟沈碧微在一起,但沈碧微一定逞强……”
她话音未落,手臂上就被轻咬了一口。
“这时候还想她们呢,我都要跑死了,叶小姐可怜可怜我吧。”裴照这时候还笑得出来。
叶凌波有心要骂他两句,但看见后面马蜂如同雾一般扑了过来,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但她怕归怕,心中也不由得闪过一念:这样的天气,怎么会有这么多马蜂跑出来?别是有什么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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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蜂从桃花林中起,但其实凌波已经走过了马蜂爆发的位置,沈碧微她们又在外围,真正在中心的,恰好是崔景煜和叶清澜。
不怪沈碧微放心清澜,崔景煜的脾气不说,任何时候总是最可靠的青年郎。
马蜂冲出来的瞬间,他立刻反应了过来,挡在了清澜身前。
这一波马蜂来得又多又凶,几乎是遮天蔽日一般,个个都有拇指大小,黑黄相间,从来会狩猎的人都知道,林中最怕的东西只有两样,一样是毒蛇,另一样就是马蜂,其余虎狼之类的,不过是看着厉害,其实强弓利弩就可以对付,人多了,就算是狼群也成了猎物了。
只有马蜂最危险,马蜂不比蜜蜂,寻常蜜蜂采蜜为生,马蜂却是食肉的。蜜蜂蜇人就死,而且毒性小,马蜂的蜂毒却极严重,马蜂的窝都建在地上,常有马匹踩中马蜂窝,被马蜂叮死的。马都扛不住,何况是人。人被马蜂叮中四五下,就已经极凶险了,如果是惊动了大蜂窝,下场常常是肿得面目不能辨认,死在林中。
况且马蜂极凶,又狂躁,一旦被惊动,都是倾巢而出,见人就蜇,又随风走,越跑越蜇,一直到人倒下,还不放过。
崔景煜当年是京中最出色的王孙,自然没有不懂的。
生死关头,他只来得及扫视周围,看见岸下水涧,一把抓住了清澜。
“跳。”清澜只听见他这样说,只觉得身形一晃,就被他拉着,跳入了水中。
他叫清澜跳,是因为自己要先跳,先入水,这样好先碰到涧底,怕水不够深,水中有石头,清澜跳下去撞伤了。
还好,这山涧够深,他落下去之后,且沉不到底,这才在水中一个翻身,堪堪接住了落下去的清澜。
她不懂水性,他知道。所以上来先踩水,抱住了她,不让她往下沉,但她向来心性坚忍,异于常人,竟然忍得住不挣扎,只是闭住了气,在水中惊慌地看着他。
是他教过的,如果落水,不要挣扎,不要呼吸,越挣扎越沉,越呼吸越呛水,他一定能救她上来,不要怕。
头顶马蜂仍在嗡嗡作响,隔着水面,也有种让人恐惧的感觉,那甚至无关判断,是人本身对于死亡的畏惧。清澜抬起头,隐约看见水面之上,似乎仍然有蜂群在盘旋。
她不会水,在水中也根本看不清什么。二月的溪水,再怎么从温泉中流出来,也是寒彻骨。头顶还有蜂群停留,明明是想也不敢想的绝境,但也许是因为握着他的手的缘故,她竟然也觉得心安。
崔景煜在水中安静地看着她。
许多年了,他没有这样近地看过她,仍然是记忆中的面容,在北疆的日子,也曾梦见过许多遍,他记得她的发丝柔软得如同雾,记得她皮肤的光泽如玉一般,记得她眉目低垂的模样,也记得她耳垂上的一颗小痣……
而此刻她安静地沉在水中,握着他的手,这场景如同一场幻梦。
她不会游泳,所以憋气其实是憋不久的,而头顶仍有蜂群盘旋。
韩月绮为什么一直纠缠自己当年的问题呢?叶凌波又是怎么笃定自己一定会站在她的那边呢?还有燕燕、阿措……她们似乎都知道那个秘密,那个崔景煜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秘密。
韩月绮以将来来引诱他,希望他放下过去。但他放不下的就是过去。他们已经没有将来了,她做下的决定,从来不会反悔。他们所拥有的,也只有四年前的一场过去。
她不要他们俩的将来,所以他也只好装作不想要。
那些曾经想过的未来的构思,要建怎样的一个家,要带她去看海,看山川,看她没有机会看过的大江大河,要带她骑马,要给她挣得诰命,要保护她的家人,要和她一起度过日日夜夜,在清晨一起醒来……
那些东西都没有了,所以他也就不想要了。
但一切的一切之后,所有的故事都沉寂之后,他只要一件事。
他要她活着。
清澜其实没想过自己的死亡,她还预备做许多年的姐姐,照顾凌波和燕燕,但意外总是让人猝不及防。二月的溪水寒冷入骨,她泡在水中,明明因为窒息而痛苦,心中却有种异常的平静。
人生在世,常常有许多的不得已,但死亡至少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吧。
如果是死在这里,死在他的身边,其实是她对于死亡最好的选择。好过在许多许多年后,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人和孩子时,在他已经爱上了别人时。
至少这也算履行了当初的承诺。
清澜就有这样坚忍的心性,紧紧闭着气,在水中感觉自己胸腔中一点点憋闷,眼中渐渐发黑,四周也渐渐模糊。
直到唇上被碰了一下,她才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清冽的溪水中,崔景煜的脸近在咫尺。仍是四年前那英气的眉眼,窄窄的颧骨上却带着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