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的奶娘、嬷嬷是江婉柔产前便挑好的,用的得心应手。只要能保证孩子们的安全,其他的,江婉柔没有太大的担忧。
陆奉给了她一颗定心丸,“放心,旁人的手伸不到齐王府。”
当年幽州的教训足够深刻,陆奉把自己的心腹一分为二,一半随他出征,一半留守王府。明里暗里的,齐王府固若金汤。再则,皇帝尚在,只要几个王爷不打算立刻黄袍加身杀进皇宫,他们不敢暗害皇嗣。
即使当初的恭王,陆奉也没有动他的儿女们。
江婉柔心下稍安,时间紧迫,她立刻让人收拾她的衣物行装。好在王府虽大,就住她们一家,不像在陆国公府那样人口繁杂,衣食住行皆由内务府操办,她手头上没活儿,不用找人替她管家。外有常安,对内,江婉柔安排了四个跟了她许久的嬷嬷以及翠珠掌事,金桃则跟在她身边,贴身照顾她。
和丽姨娘告别,抱了抱故作镇定的陆淮翊,轮流亲了亲眼眸圆溜溜、流着哈喇子傻乐的龙凤胎,翠珠红肿着眼睛,给江婉柔收拾好了行装。
生怕主子在外受委屈,翠珠准备的很细致,裘皮大氅,皮衣皮帽,衣裳首饰脂粉,毯子细软,手炉,她爱吃的糕点,甚至还不忘在夹缝中塞两本话
本,江婉柔哄道:“好了,别哭了,如若这一仗顺利,兴许明年就回来了。”
“你还埋怨我只带金桃不带你,一点儿小事就哭鼻子,我怎么敢把大事交代给你?”
翠珠揉着红肿的双眼,抽噎道:“不……不哭。”
“就算不哭,王妃也不会把要事交给我。”
“谁说的,我把你留在府中,才是对你委以重任。”
翠珠小儿般的情态冲散了江婉柔的离愁别绪,她莞尔一笑,把她叫到身前耳语几句,渐渐地,翠珠圆乎乎的小脸逐渐紧绷,狠狠点下头。
她肯定道:“奴婢定不负王妃娘娘所托!”
多耽误了半个时辰,在众人不舍的目光中,江婉柔头也不回地踏上马车。这马车不如她经常坐的那种宽敞华丽,亦没有小案宽几,软枕茶水,它甚至很小,只够坐得下江婉柔和金桃两个人,却厚实坚固,地盘沉稳,能走得了泥泞的山路,挡得了箭矢刀枪。
金桃从随身的包袱中拿出个软枕靠在江婉柔身后,入目满眼陌生,直到这一刻,江婉柔才滋生出真正离别的情绪,心里仿佛挖了个洞,空落落的。
这时,外头传来陆奉低沉的声音,“我在外面。”
江婉柔忽然鼻头一酸,轻声道:“你能不能进来呀。”
她想被他抱着。
车外沉默许久,江婉柔也觉得自己痴人说梦,陆奉道:“等出城门。”
高高的城楼上,皇帝率众臣为陆奉践行,江婉柔原以为她这个“王妃”至少得露个脸,陆奉让她安生呆着。她在马车里吃完了三块酥饼,车轮滚滚向前,江婉柔甚至没有上去见皇帝一面。
她好奇地掀开车帘,巍峨高大的城墙被遥遥甩在后面。今天天气好,惨日薄照,天空是极轻的淡蓝色,隐约飘着几朵稀薄的白云,半拉太阳若隐若现。
江婉柔抬起头,怔怔瞧着,一时竟挪不开眼睛。
从宁安侯府,到陆国公府,再到齐王府,她住的宅院越来愈大,墙也越来越高。庭院深深,即使在最宽阔的齐王府,她抬头往上瞧,只能看见高墙里那片四四方方的,逼仄的天空。
原来天上,竟有这么大啊。
江婉柔得了趣,好奇地梗着脖子打量,许久,忽然眼前一黑,陆奉高大的身躯逆着光,挡着了她的视线。
随着一声“吁——”,金桃识趣地起身腾地儿,陆奉长腿一抬,不用马凳踏板,利落地侧身入内。他遮住江婉柔的双眸,淡道:“闭眼。不怕瞧坏了眼睛。”
果然,江婉柔后知后觉,刚才日光不刺眼,她看得入迷,如今眼眶里一阵阵刺痛,闭着眼,眼前依旧白茫茫一片。她看不见,只能听到陆奉沉沉的声音,“拿冷水,巾帕。”
过了一会儿,眼皮忽然覆上一层冰凉,江婉柔惊恐地一直往后躲,被陆奉缚住双手,死死按住后脖颈,不能动弹分毫。
“夫君,我冷。”
“忍着。”
第81章 你也要紧
陆奉语气冷淡,连续敷了几次冷巾帕,江婉柔的眼前的白光渐渐消失,直到完全变黑,她缓缓睁开双眸。
“暧,不疼了。”
陆奉紧绷的身躯微微放松,他告诫道:“荒径野途,险象环生,切勿掉以轻心。”
江婉柔从前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天空,她笑了笑,“只是一时入了迷,我以后就知道了。”
陆奉紧抿薄唇,对江婉柔不在意的神情有些不满。
在外不比府中,陆奉自身敏锐机警,他的属下个个如他一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江婉柔不是他的下属,是他的妻子。
沉默片刻,陆奉道:“我把你送到将军府,你安心呆着,不要乱走动。”
凌霄身为戍边大将,把妻儿家眷安置在距驻军三十里地的卫城,快马一日便能来回。在军情安稳大多时候,凌霄大多住在卫城的将军府。
江婉柔诧异道:“我们不一起吗?”
面对陌生的一切,身边只有一个金桃,江婉柔此刻宛如一只稚鸟,只想待在陆奉的身边。
她紧紧抱住陆奉的腰身,依恋道:“夫君,我不想离开你。”
看她这副稚鸟恋巢的小模样,陆奉的心越发柔软。他安抚地抚摸她的脊背,温声道:“柔儿,听话。”
他从来没有打算把江婉柔带到军营里,卫城守备森严,吃穿用度虽比不得京中,好歹有御冬的炭火,有热汤热饭,不必在外挨饿受冻。将军府的大夫人是陆清灵,江婉柔曾经是她的“长嫂”,陆奉不必担心她受委屈。
这是陆奉想的两全之法,江婉柔仔细一琢磨,也觉得甚有道理。幸好她从前广结善缘,逢年过节,从来没有落下远嫁的小姑子,在陆奉恢复身份后还给陆清灵写了封信,大意为虽世事无常,但她们之间的情谊依旧,她永远把陆清灵当妹妹看。
五分真五分假,总之,江婉柔把关系维持的不错,陆清灵自从嫁人后,不似之前那样刁蛮任性,将军府离营地不远,军情安稳时,陆奉还能回去看她。
陆奉笑了笑,没有回答江婉柔近似“天真”的话,她以为打仗是每日早朝点卯,双方约好时间再动手?实际情况是半夜吹响号角,一旦开战,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他道:“我早些接你回去。”
今日陆奉格外温柔,逼仄的车厢里,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虽没有炭盆火炉,江婉柔靠在陆奉温暖宽阔的怀里,心想也没有那么难。
很快,江婉柔发现她错了,错的彻底。
住还好说,虽然营帐单薄,但烧着柴禾,晚上有陆奉这个人体火炉,江婉柔倒是没有受冻。江婉柔曾自诩过过苦日子,但她同样忘了,那已经是很多年的事了。
她养尊处优的日子过的太久,盛开在暖房中的娇艳牡丹,不管根茎多么坚韧,骤然来受到外面的风霜,难免水土不服。
入口的膳食单一,基本上是干肉、馒头、腌菜等易储存的干粮,和府中每顿八菜一汤,饭后的茶水瓜果点心相比,堪称天壤之别。江婉柔不叫苦,陆奉瞧见了,给她打野猪、飞禽,他烤的肉又焦又香,江婉柔满目崇拜地看着陆奉,觉得他比府中大厨还厉害!
膳食上有陆奉时常为她“打牙祭”,别的方面就没那么舒坦了。江婉柔从前腹诽陆奉那些富贵堆里的臭毛病,她同样不遑多让,她在府中日日洗浴,在外面只有走到沿途有人家的小镇村庄上,才能痛快洗个热水澡,快的三日,慢则三五日,她觉得自己都快馊了。
更熬人的是赶路,旁的陆奉尽量照顾她,但是军情刻不容缓,陆奉没有因此暂缓行程,赶路急,越往北越多崎岖山路小道,舟车劳顿,江婉柔吐了好几次,二十天下来,面色青白,软乎乎的双颊逐渐清瘦。
陆奉不是不心疼,一次在荒郊野外,江婉柔蔫蔫趴在他的膝盖上,说想洗澡。距离路程还有十天左右,陆奉沉思一瞬,难得破了例停下休整。他叫人去河边挑了担冷水,就地用石头垒了个简易炉灶,烧一锅热水,供她擦身。
江婉柔灰扑扑的目光瞬间发亮,她搂住陆奉的脖子,“叭”地亲了一口,激动道:“夫君真厉害!”
在府中,陆奉的衣食住行皆是她一手操办,他跟大爷似的,穿衣脱靴都要人伺候,到了荒凉的野外,江婉柔发现,陆奉很厉害,方方面面的厉害。
他会打猎烤肉,即使在寒冷的冬季也能打到飞禽走兽,从不空手而归。他能辩别好吃的野果和有毒的果子,能精准的判断水流的位置,会粗略地预判天色,连她们的帐篷都是他亲自搭建,比别的营帐更牢固,挡风。
每一件,在陆奉眼里不值一提,在江婉柔眼里却新奇有趣,仿佛重新认识了一遍陆奉。被她夸赞的陆奉撩起眼皮,道:“简单擦身即可,不许超过一刻钟。”
在外,他一贯是这种命令的语气,江婉柔习惯了,反正陆奉不会像惩罚下属那样对她,最多训斥两句,好不容易擦回身,她擦的很仔细。直到陆奉黑着脸把她裹起来,她又是陪笑
脸又是撒娇,没有把陆奉哄好,当晚,她病了。
江婉柔身体很好,在府中经常练舞强身健体,比寻常闺阁女人强健许多,撑过这么久的舟车劳顿,这一回,虽然营帐里烧着暖烘烘的柴禾,但单薄的营帐终究难挡寒风,她擦身太久,感了风寒。
她烧得小脸红仆仆,幸好江婉柔心细,给陆奉准备的行囊中有常见药材。灌了药,江婉柔依然不醒,陆奉眉眼阴沉,用大氅裹起她,翻身上马,沉声吩咐:“去前面的小镇休整两日。”
离他们最近的镇子,名曰:“落云镇”。
*
一处幽静的院落,郎中顶着身旁人冷冽的目光,为榻上的女子把脉。良久,他颤巍巍收起手,道:“普通风寒而已,这位夫人脉象稳健,并无大碍。”
“那她为何一直不醒?”
陆奉看着榻上的江婉柔,她双颊通红,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看的他心痛。
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在陆奉心里,这是他的无能。
郎中道:“大人莫急,夫人可能是累了,睡一觉,捂捂汗就好了。”
陆奉想起赶路的艰辛,沉默不语。他走到江婉柔身侧,粗糙的指腹摩挲她的脸颊,问:“休养多久?”
“当然是越长越好。”
这位夫人生的国色天香,肌肤像雪一样白,郎中初见以为看见了天上的神妃仙子,这等美丽的女子,连年纪一大把的郎中都舍不得她受苦,特意说长了时间。
“最好修养个十天半个月,等好利索了,再动身不迟。”
陆奉摆摆手,让郎中下去。夜晚降临,在昏黄的烛光中,江婉柔缓缓睁开迷蒙的眼眸。
“醒了?”
她的手被陆奉紧紧握着,她一动弹,立刻被陆奉察觉。江婉柔浓长的睫毛翕动,闭眼又睁眼,好几次,终于清醒过来,原来她现在已经不在王府了。
怪不得,眼前的房间整洁却简朴,桌椅陈设还不如府中大丫鬟用的富贵。
她贯来娇气,如今又受了大罪,陆奉以为她会哭闹,甚至做好了哄她的准备,谁知江婉柔醒来第一句话,“夫君,妾是不是耽误行程了?”
她眼中浮现浓浓的愧疚。从京城一路北上的这些日子,经过繁华的城池,起初尚觉新鲜,官道两旁酒肆茶坊错落,商旅往来,驮货的骡马打着响鼻,是京中感受不到的烟火气息,很自在。
可越往北走,更多的是偏僻的小镇,荒芜的村庄。土坯房歪斜错落,柴扉半掩,门口老妪枯瘦如柴,守着小半碗糙米野菜粥,喂怀中瘦骨嶙峋的孙儿。田间荒芜一片,卖炭翁守着炭车,满脸黑灰却卖不出几块炭,瘦骨嶙峋的乞儿满脸麻木,孩童们衣不蔽体,小脸冻得青紫。
江婉柔起先看不下去,要金桃去给买些馒头给他们,陆奉却道:“没用。”
她救得了一个,十个,百个,救不了全天下的穷苦人,吹在陋巷的风无拘无束,却也寒冷刺骨。陆奉对她说,这不算什么,真正苦寒的是边关百姓,不仅要为生计奔波,还要面对穷凶极恶的外敌,烧杀抢掠,不留性命。
真切地感受过,江婉柔才知道陆奉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下面人给陆奉禀报前线军情,江婉柔留意听了一耳朵,排兵布阵,她听不懂,但她知道死了很多人。
她挣扎着起身,躺在陆奉有力的臂弯里,她虚弱道:“夫君,正事要紧。”
陆奉抚摸她的脸颊,幽深的眸光沉沉。
“你也要紧。”
他既然把她带在身边,又怎能弃她于不顾?
陆奉从未对她说过情话,这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本就病弱的她红了眼眶,她磕磕绊绊道:“那……战事……”
“有凌霄。”
陆奉沉声道:“安心养病,勿要多想。”
他喂了江婉柔一碗药,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江婉柔眼皮发沉,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陆奉看了她许久,起身出门,走到前院的简朴的厅堂,昏暗的烛火下有两人在此等候,一个是闻风赶来的县令,一个是陆奉的老熟人,裴侍郎裴璋。
见他进来,两人立刻起身行礼,陆奉大马金刀坐到上首,没有理会慌张谄媚的县令,对裴璋道:“办好了?”
裴璋点点头,“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