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当时炙热的体温像是熨帖在皮肤上的记忆。
乔雾将头抵在漆绿色的旧门上,听到钥匙转开锁孔的声音,看见门缝里漏出来的暗色月光,缓缓地叹了口气。
心底有个声音很轻很轻地告诉她——他应当不在里面。
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告诉她——她不应该这样患得患失。
她沉默着推门走进去,不大的一间小公寓,被黑色的浓夜所铺满,明明一个人回家的情景在她高中时也经历过无数次,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她频频会在期待落空里失神。
也许是她开始有意识地切割自己跟这座城市之间的联系,只有等真正意识到这点时,她才能切实体会到在异国他乡里,“孤独”两个字真正的含义。
楼上的酒鬼爱看电视,会将新闻播报的声音调至最大音量,乔雾整理客厅的间隙,还能听见女新闻播报员在用很快的语速描述俄罗斯和乌克兰周边紧张的局势。
安静的公寓里,手机屏幕忽然被消息点亮,是老穆问她是否安全到家。
乔雾回消息告诉他,刚到没多久,正准备洗漱睡觉。
等退出跟老穆的聊天界面,她才忽然发现,原来她跟苏致钦的聊天记录居然停留在一周前。
苏致钦问她最近是不是不喜欢吃卷心菜,因为索菲亚告诉他,说她今晚的筷子连卷心菜的油都没沾过一点。
乔雾回了他一句:是的,最近胃口不太好,不想吃。
然后聊天就没了下文。
但第二天,索菲亚的的确确更新了食谱,只是她提供的桂花赤豆粥,跟苏致钦给她做的,虽然从外观上相差不大,但口感上的细腻程度却与她之前吃过的几次有天壤之别。
她无意再为难索菲亚,就当着对方的面,高高兴兴把晚餐吃得一干二净。
但等临睡前躺在床上的时候,乔雾不得不自我反思,她觉得自己可能是之前在苏致钦亲手投喂下,细糠吃得有点多了,都没以前好养活了,毕竟她以前没得选,只能吃自己做的黑暗料理,压根也没有挑食的余地。
这么一想,乔雾就惆怅得有点睡不着。
她痛定思痛,告诉自己,在回国前,必须调整好所有的习惯,以免等回到了西渝反而出现水土不服的状态,这样属实有点说不过去。
想通了症结之后的乔雾,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会当着索菲亚的面,努力将每种不同口味的菜都吃一遍,严防自己有任何挑食的可能。
其实倘若满打满算,她已有一个多月未与他见面,如果不是两人偶尔会在微信聊一些毫无营养的天,她甚至会以为,苏致钦已经单方面终止了跟她的关系。
但换个角度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乔雾私心里觉得,如果真要分开,出于礼貌使然,好歹也该彼此知会一声。
这个要求应当也不算过分?
苏致钦的聊天对话框在她微信的置顶——在马哈奇卡拉回莫斯科的飞机上,她因为晕机晕得有些迷迷糊糊,眼睁睁看着苏致钦当着她的面,强行进行了一波置顶操作,嘴里还振振有词,说什么这样以后要是有什么麻烦了,她可以最快联系到他。
乔雾整个人被裹在绒毯里,进行了小声抗议,她认为他不应该未经她的允许,就做这种有可能侵犯到她隐私的事情。
在苏致钦没什么情绪的审视下,乔雾想了想,振振有词地补了一句:“玛卡巴卡说,置顶这种行为很无聊的,只有那些在恋爱时期很没安全感的另一半才会这样强行操作过。”
但是,他们这样的关系,算什么呢?
苏致钦不高兴地掐了一下她的脸,说:“那你应该好好反思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乔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而问他,自己应该反思什么。
苏致钦下颚线绷紧,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说你这个人真的一直以来都没什么良心。
乔雾心想,没良心的人可不会陪你在轻型运动机上胡来,更何况,什么叫“一直以来”?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是干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
只是乔雾的脑袋被气流颠得实在晕得要命,压根也没心思去往更深的逻辑想。
跟他相处的小事桩桩件件,好像每一件事情都能记得清楚,又好像恍如隔世的遥远。
乔雾盯着苏致钦微信的头像失了会神,取消了他置顶的同时,还在他的头像上划了一下,她删除了跟他所有的聊天记录。
其实只要做到看不到,她就不会去想。
原本以为那次晚餐后,就是跟老穆最后一次见面,没想到半个月之后,乔雾又接到了对方的电话。
傍晚时分,电话里的老穆,声音火急火燎,说是旅行社里人手排不开,有个客人就住在红场对面的国立酒店想夜游古姆百货的灯景,希望乔雾能帮个忙,费用可以照两倍算,同时,他也告诉她,一直跟他对接的是个女客人,让她不要担心。
乔雾下课后也没其他的安排,举手之劳的忙当然可以帮,便跟老穆说按正常价走就行。
根据老穆给的联系方式,乔雾试图加对方的微信,却没有通过,服务的时间已经开始,她无奈之下,只好从古姆百货步行到红场对面的酒店,亲自去找那位女客人。
红场附近的高级酒店就两家,一家是四季,一家就是国立酒店,只是国立酒店是苏联时期的遗留产物,从外墙装修和内饰陈设上都比近年翻新过的四季酒店要有历史感不少。
被吸得一尘不染的红绒毯一直延伸到紧凑狭窄的小电梯里,乔雾根据老穆给的信息,摁响了房间的门铃,却压根也无人应答。
她下意识地敲了敲门,却意外地将门推开了一条小缝。
乔雾:?
没锁门?
她之前也不是没有去酒店的房间接过客人,做导游这些年,基本的职业警惕自然不可能会少,只是老穆再三跟她确认,跟他联系的是个独身的女客人,她站在虚掩的门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她站在门口叫了几声客人的名字,依旧没人搭理她。
乔雾担心是不是客人的身体出了什么突发情况,这才又往套房的玄关里面走了两步。
漏窗而入的夜风忽然将纱帘吹得一阵乱舞,背后有门锁“咔嗒”一下阖上。
视线落在茶几烟灰缸上那支还未燃尽的男烟上,乔雾警觉回神的瞬间,身体却几乎是像提前嗅到了危险,本能地就僵直了背脊,然后下一秒,她就听见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不疾不徐地传来,甚至隐隐还有些洋洋得意。
“停云,转过来让叔叔看看,咱们这都,好几年没见啦。”
第71章 马哈奇卡拉的云-71
071
“怎么这样看着叔叔?”
乔雾攥着书包的肩带眼睁睁看着王征将套房的门落了锁,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警惕的目光在视野里逡巡一周,唯一能自卫的,就是三米开外的烟灰缸。
她试图用手机紧急拨求救电话,王征却眯着眼睛哼笑了一声。
“如果不想我现在就跟你动粗的话,最好断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乔雾扯了一下唇,干脆利落地将手机丢回到了包里,耸了耸肩,问对方来莫斯科有什么事。
王征见她这样识相,满意地笑了声。
眼前的少女比停留在他记忆时那个样子要更加水灵鲜活。
高中时候的她,目光里有种怯生生的娇意,像朵百合花一样干干净净。
但现在,琉璃色的瞳孔里却有股野草一样的韧性,偏偏还藏了点成熟的慧黠,盯着人瞧的时候,眼角眉梢中与生俱来的、漫不经心的媚态看得人心痒。
王征在酒廊里开了瓶红酒,边喝边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我听阮笠说,你在莫斯科被人包了,就特地过来看看你。”
王征上上下下地将她看了一遍,却发现她跟自己印象中那些突然发家的女留学生多少有些不同——她的衣着仍旧朴素,不像那些一夜暴富的女留学生,恨不得拿满身的奢侈品装点自己。
他奇怪地抬了一下眉毛,嗤了声,问:“看来那个老头子对你也不怎么样,你怎么这么辛苦,还要出来工作呢?”
乔雾户头里的存款多少跟她是否要持续打工赚钱没有任何的关系,但王征今天摆出来的这个架势,显然是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她在莫斯科孤立无援也呼救不了人。
王征堵着门的位置,强行破门明显不现实,就算要报警,电话拨通的时间都够他上来抢一轮手机了。
乔雾想要自救脱身,只能试着顺着他的话往下讲——从之前老师误会她的那些只言片语里,她能拼凑出阮笠那些谣言的大概,想来王征那些奇奇怪怪的信息,肯定也来源于此。
乔雾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如你所见,人家烦我了,腻了,就散伙了呗。”
王征有些可惜地“啧”了两声。
“果然毛子都是牛嚼牡丹,不懂得珍惜。”
乔雾懒得跟他再多废话,将肩上的书包往沙发靠墙的位置一扔,摘下围巾,冲他笑了一下。
“规矩我懂。”
“办事之前好歹先洗个澡?”
乔雾的顺从让王征实在意外,但一想到她既然已经被人开了苞,估计也没再有矜持的必要。
他原本以为这趟来莫斯科想办她,多少得花点力气,没想到她这样配合,显然超出了他的意料。
回想起她高中时候的反应,他差点因为这事儿吃上官司,王征在心里唾了一句,真是不值得——五年前她夜自修下课的晚上,他差点得手,只是她闹死闹活最后割腕,一堆人花了大力气才救回来。
那时候她年纪小,脾气却烈得狠了,他打出事那天之后,也自然也不敢再招惹她,但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
只是没想到,时过境迁,乔雾也有这么识趣的一天。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是这个道理。
乔雾这套说辞和表现,搭配她被人包过的经历,合情合理得挑不出半点毛病来——毕竟,对像她这样的小姑娘来说,试过来钱快的路子,那就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儿。
何必呢。
王征在心里冷嗤了一声,她要是高中的时候就愿意跟了他,这几年读书留学,哪用得着这么辛苦?
他不得像供祖宗也一样供着她?
看,她到最后走的还不是他一开始想给她安排的老路。
只是临到边了,胸有成竹的王征多少还是怕到到嘴的鸭子飞走了,他晃着高脚杯里的红酒,觉得该说的丑话还是得说在前边。
“停云,耍花样在叔叔面前没什么意思。”
“省得吃一些不必要的苦头。”
乔雾微微扬起下巴,冲他抬了一下眉毛。
“叔叔应该也不差这点钱,两万一次?”
这个价码开得不高不低。
王征笑了,说你要是愿意,别说一次两万,一次二十万他都愿意付。
乔雾扯了一下嘴角,说那真是客气了。
短短的一句话,没什么情绪。
王征将红酒一饮而尽,对她现在的态度反而好奇起来。
“你那金主爹,给你也开这个数?”
应该不至于,如果真愿意给这种价码,乔雾压根也不需要再出来做导游,估计也不过就是个扣扣索索的糟老头子罢了。
乔雾没再接话,眼角眉梢就透了点不耐烦,显然是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