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覆灭时,顾青峥尚且年幼,并未开始修行,一切关于此事的消息,都是后来从门人口中得知,他不曾亲身来过此处。
他也并不清楚,宇文令的祭典过后,徐宴芝联合门人遣他来旧城附近摘那一朵盏室花时,为何要在他下山前特特假借送药的名义见他一面,叮嘱他一句话。
徐宴芝想要混淆他的认知,用暗示,让他来一趟旧城。
当时的那句话,顾青峥现下仍能回想起来——
“盏室花离旧城极近。”
她的声音明明极轻,却又在他的心头不住地回荡着,引诱他去往这个死地,去做些什么。
徐宴芝想要他去死,他想知道,她为何要他死,他又会因为什么而死。
顾青峥走过空无一人的街头,打量着周围的断壁残垣,他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停在城中的十字路口,站在没过脚裸的浊气中。
他看着四周,这里什么都没有。
风穿过城中的断壁残垣,呜呜地鬼叫着,地上的浊气翻涌,一次又一次淹过他的脚踝,想要吞噬掉来自光明的产物。
顾青峥的发丝飞舞在空中,他茫然地寻找着,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他去死。
城中既然没有,顾青峥沿着浊气,往南边走去。
从旧城再往南,遥远却目之可及的地方,大地的尽头忽然断裂,将大陆狠狠贯穿,留下巨大、看不见边际的豁口,那是此界的最为黑暗的地方,那是——
无尽之崖,仙人无法触及的世界尽头。
顾青峥已经走到了他能达到的最远处,再往前,浊气浓度过高,只要待上几息,便能彻底瓦解他的神智,引诱他踏入深渊。
半死不活的太阳虚虚地斜照着,大地上黑烟汩汩,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没生命,没有声音。
他好似站在虚空之中,漂浮在浊气之上。
顾青峥在这儿待得太久了,他的耳边渐渐出现了万般可怖的诡异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地引诱着他继续往前,黑暗在慢慢侵蚀顾青峥,他的护体仙法即将紊乱。
服下最后的灵药,顾青峥心头一轻,沉下心来慢慢
走动,查看着旧城外的异常处。
时间一点一点流失,在最后关头,他走到了旧城的西南角外,看到远处,蔓延的浊气忽然在他视线中断开,像是遇见了低洼一般,往下流去。
他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靠近,顺着浊气流动地方向看去。
走得近了,顾青峥发现自己被眼睛欺骗了,浊气并非流下了低处,恰恰相反,它正喷薄地从某个地方涌出。
另有大片大片的白色,突兀地出现在死寂之中。
他低着头,微微睁大了眼。
看得久了,能看明白这里是一道不曾被记载、深不见底的裂缝,缝隙中放眼望去,是无数的、铺天盖地的白色——
藤蔓布满了裂隙两旁,似乎从深幽之底开始,长满了颤颤巍巍的白色寒来花。
电光火石间,他记起了不久之前,某个血月后发生的事。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唇齿交融
顾青峥回到太阴峰,已经是第二日傍晚的事情了。
这一日,徐宴芝在前殿费了许多时间,与闵道一一块儿,帮他温习阵法上的学问。
闵道一与他师娘一般,不擅长仙法,入门二十来年,做了宇文令二十来年的徒儿,修为堪堪能与徐宴芝平起平坐。
师父在世时很少管他,顾青峥又常年在山下,一年也难得见上几回,可怜的闵道一只能同其余的内门弟子一道,去摇光峰上大课,吃大锅饭。
因为这个,私底下想来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再小一些时,时常含着泪从摇光峰上回来寻师娘,伏在师娘膝头默默流泪。
他算是徐宴芝在太阴峰上难得的慰藉,见他这般模样,她只得叹息着拿出阵法上的本事,另辟蹊径地教他——
闵道一学阵法这件事也不知宇文令是否知晓,反正直到他去世,他们也不曾从他那儿听到一个不字,就权当掌门默认了。
如今又到了十年一次的弟子大比,师父却已经不在了,闵道一更是慌得厉害,好些夜晚都睡不着,又犯起了头痛,撑到今日实在撑不下去,哭丧着脸来寻徐宴芝帮忙。
他坐在桌前,盯着徐宴芝画在纸上的法阵图样,左看右看都瞧不大明白,冥思苦想下,只觉得太阳穴钻心地疼了起来。
“嘶——”闵道一忍不住皱起了眉。
“又头疼了?”
徐宴芝坐在一旁,早将他抓耳挠腮地模样看在眼里,只是不曾开口,见他头疼了起来,方才关切地问道。
“玉衡峰上的师兄说,上回受的伤落下了病根,治不好了,让我若痛得厉害,便燃香镇痛。”闵道一恹恹道。
“能忍则忍,燃香容易上瘾,还要有人看着。”
“嗳,都听您的。”
闵道一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疼痛缓解了一些,又垂着头苦苦思索着眼前的阵法图。
看了半晌,他只觉眼中全是一个套一个的圆圈,半点都看不明白,崩溃地摇头道:“师娘,我真是太笨了,您都教了我这样久,我还是不懂。”
徐宴芝跟着看了一眼桌上。
她只觉图上每一处都画得分明,用笔简洁,清晰易懂。
这样的图,她真弄不明白闵道一能有哪儿看不懂,于是难得踟蹰了起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师娘的沉默被闵道一读懂了,他垂着头,面色灰败地低声道:“如今只有师兄回来才能救我了,唉,师兄样样都学得好,顶顶聪明,顶顶有天赋,那才是掌门亲传弟子该有的样子,我与他比起来……师父为何会收下我这样的笨徒弟呢……”
若是徐宴芝也跟着附和,似乎有些太伤人了。
她将心中的不解压下,笑着摸了摸闵道一毛茸茸的头:“我给你师兄去信了,料想他也该回来了。”
她提起顾青峥的模样再自然不过了,闵道一偷偷抬眼打量她,心中想起了山上流传着许多传闻,忍了又忍,小心试探道:“师娘,我最近听了许多荒唐的说法,说您和师兄……”
徐宴芝眼都没抬,捻了张新的阵法,用笔写写画画,口中嗯了一声,表示她听到了。
“说您跟师兄,关系不太好……”
“哦?他们这样说,你觉得呢?”
“我实在瞧不出你们哪儿不好了,要我说,师兄是极尊敬您的,从前只要他在山上时,都是他为您去取炊玉饮,为您炮制好了装在灵碗里,不过他说不愿意出风头,就让我替他跑腿送给您了。”
闵道一说得认真,徐宴芝听得想笑。
她刚想开口敷衍几句,便听到外头传来了正主的声音——“闵道一,不日便要弟子大比,你可有好生温习?”
风尘仆仆的顾青峥站在门口,扬起眉,看着院中二人,瞧不出是否高兴。
闵道一闻声望去,大吃一惊道:“师兄,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并不怪他转移话题,而是一向爱干净的顾青峥,身上月白长袍被染得黑一块儿白一块,好似经过了一场恶战。
他的师兄尚未回答,徐宴芝先心头一跳。
这些污渍,她十分眼熟。
等到顾青峥信步向她走来,那些尚未被净化的浊气散落在空中,徐宴芝更是十二万分确定。
顾青峥去了满是浊气的地方,他没有受伤,反而全身而退了。
刹那间,徐宴芝心头雪亮,缠绕着她的不安,有一部分似乎有了解释——
顾青峥已经拥有了可怖的力量,她无法混淆、暗示顾青峥,她无法轻易地让他屈服,让他去死。
这个麻烦她一时半会摆脱不了,得一直背在身上了!
所以那一日,她的确已经成功施法,并不像她后来推断的那般失败了。
只顾青峥或许体质特殊,她的暗示并没有混淆他的神智,不仅让他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七峰山下,还大摇大摆地去到徐家门前,接她回家。
他不是待宰的羔羊,他有拨开迷雾的力量。
警醒起来——徐宴芝看着眼前男子停在自己身旁,弯下腰,状若查看桌上的阵法——不要放任自己,盯紧了他,放下不情不愿,拿出你的本事来。
闵道一在师兄面前说了他的坏话,此时头几乎贴在了桌上。
徐宴芝坐定不动,扬起嘴角,弯弯的眼眸倒映着顾青峥的侧颜。
有一只以上犯上的手,顺着她的背脊,不轻不重地一路往下揉按。
当着闵道一,他纵火,教徐宴芝半个身子都烧起来。
偏偏始作俑者还不看她,只将半张脸展示在她面前,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
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似的。
徐宴芝眼皮一跳,伸手拉住了那只在她背后作怪的手,将手指插进了他的指缝,轻轻用力,得了他更有力的回握。
当着人,是母慈子孝的师娘与徒弟。
人后,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徐宴芝与他十指紧握,情意与敌意,说不清哪个更重。
顾青峥回来后,闵道一彻底偃旗息鼓。
他的师兄从明日起要对他进行特训,今晚便饶了他,容许他还有片刻喘息,最好现下就上床闭上眼睡去,不然往后几日,顾青峥再也不会让他能轻松地喘着气。
将小师弟安排好,顾青峥关上院门,朝徐宴芝做出了请的动作:“送您回去。”
他说的肯定,徐宴芝收了拒绝的心,点头随他往殿后走去。
他们穿过狭窄冗长的夹道,路过地宫一样死寂的问仙宫,步入了曲径通幽处、花团锦簇的后花园。
一路上,两人分明没有说话,却似有暗流在身旁涌动。
园中小径总有高低,一人伸手,一人扶,不经意间,谁冰凉的指尖划过谁炽热的掌心,截然相反的体温让心间的波澜更甚。
行至一块假山时,顾青峥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徐宴芝,此时此刻,他的所作所为无人能知晓。
不再遮掩,他眼中流淌着晦暗不明、扭曲的喜悦,浓得化不开,死死纠缠住徐宴芝。
月光恰到好处地斜斜洒下,照亮了这块静谧、无人窥探的角落。
这一刹那,徐宴芝在明,顾青峥在暗。
劲风刮过,不从天上来,却是衣袂翩跹掀起的风。
他忽然动作,欺身将她按在假山石上,伸手抬起徐宴芝的下巴,他的手指微微陷入她饱满的脸颊,因这与自己迥异的触感怔神。
一句话也未说,一个词也不曾吐露,因都不肯将视线移开,又不肯出声示弱,两对眼眸中全是教人心跳加速的线索。
顾青峥瞳仁震颤着,像是笑又像是叹,死死盯着徐宴芝的唇,接着低下了头。
第二次,他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