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刀大多数时候像影子一样待在房子的某个暗处,温臻或许知道他在——不,他一定知道他在——但是温臻不在意。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看似温柔,但他的光芒仅仅笼罩一个人,其他的人,其他在范围之外的人,都只是积木摆件。
对于上位者来说,都是用手指拨弄,轻飘飘就能决定生死的摆件。
看着这样罪贯满盈的人如此温馨地织一条围巾,不得不说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
在某一个时刻——绛刀麻木地想——或许他永远无法这些人的想法。
所有人都拥有污浊不堪的灵魂,包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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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焦虑中、期盼中,在许多人的噩梦中,冬天终于来临。
事态越来越焦灼,联邦里的游行和暴乱不断。对于这场明面上“自下而上”的抗争,终于,大多数的A级公民都坐不住了,他们不光多方求证神殿、议会的态度,许多人,也把希冀的目光,投到了林又茉这边来。
现在南城的林宅周围,都是不少A级公民派来的秘书,甚至不乏亲自想要登门拜访的。前几天,财政大臣和能源大臣在她门前撸袖子肉搏大打出手(“我才是执刑官最忠实的奴仆!”“我才是!”“我看你就是为了神官才来!”)——差点上了南城的新闻头条。
纵使执刑官的名声实在是太可怕,但是天翻地覆的变革大事就在眼前,所有人都只能硬着头皮顾不得了。
尤其是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温臻,现在在林又茉手里。
这一天,林又茉依旧要出门。
家门外都是好事者,但林又茉依然我行我素,行踪不受干扰。
她下楼,等她吃完早餐,温臻跟着她起身,他慢慢走去前厅玄关。
在这段时间里,温臻虽然看不见,但好在南城的这座家宅不大,他很快摸清了各个房间的位置,日常生活也不算太受影响。
温臻给她梳头,穿完外套,又跪下身来给她换鞋。
温臻就这样弓身跪在她面前,长长的金发顺着一边肩头倾泻,发丝上绑着丝带,林又茉小时候的鞋都是哥哥系的。
他仍然像以前那样对她。
真不知道等待政变过后,有了新身份的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握住她的脚踝,将她的脚轻轻放下,替她穿好皮鞋,语气低柔:“好了,穿好了。”
“我走了。”
“如果是去都城的话,听说都城最近还在下雨,台风还没过去,现在晴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始下雨了。”
“嗯。”
“又茉,要记得打伞,淋雨的话会感冒。”
“嗯。”
“……对了,又茉。”
林又茉刚踏下台阶时,温臻忽然拉住她的手。
他的手带着几分冰凉,就这样握住她的。
温臻站在门廊下。
在过去温臻主动的触碰大多数都会被林又茉甩开,但这次她定了定,低头看了看他握住自己的手,停下脚步,抬眼等他说话。
但过了片刻,温臻最终只是笑了下。
蒙着白布的眼下,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他轻轻摇头:“没什么。路上小心,又茉。”
他松开了手。
她上车时,他依然站在门口送她。绿植茵茵,神情温柔,如画般美好。这温馨的一幕不知道是多少人都祈求不来的。
林又茉收回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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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一路驶向都城。
窗外的光影不断倒退。
绛刀就坐在她对面。纪家秘书和他一并坐着,两人气场不合,但也明面上在上司前表现得相安无事。
林又茉看着车窗外的场景。
都城外是大片大片开得烂漫的鸢尾花,紫色盎然,而进入都城内,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霓虹色彩占据了更多的眼球。
时隔多日,她依然看到了季相兰的广告——或者说广告有些不贴切,在那些大幅的霓虹屏幕上,播放的是一条新闻采访直播内容。
屏幕上,金色长发的季相兰打扮得出人意料地素净,他站在那里,跟主持人寒暄之后,就宣布说要暂时隐退。
主持人大惊失色,慌忙问为什么,然后又迟疑地看镜头,说是不是和最近的动荡局势有关。众人都知道,他跟某位长得十分像。
季相兰笑,说不是。
那是为什么——
“是失恋了啊。”季相兰这么说。
他这么说着,看向镜头。那双微微上挑、似曾相识却又不全然相同的眼睛,柔情似水地注视着屏幕那端的观众,
也看向了车内的林又茉。
主持人表情惊愕扭曲,差点插播广告。
当红明星在节目上突然自爆失恋,简直是自断前程——不对,他刚刚就说了要引退。
“是分手吗?”
“不是。”
“是闹矛盾吗?”
“不是。”
“是因为工作?”
“不是。”
“那是——”
季相兰叹了口气说,发现在喜欢的人心里他没那么重要吧。所以她也不再联系他。
“——竟然是冷暴力?!”主持人下巴掉下来。
“不是,不是,没那么俗套。”
下一秒,季相兰又弯眼哈哈笑,说他钱已经赚够了,这么年轻就能退休真是幸福,联邦里估计没几个人比他更安定了,不过隐退之后的生活估计会很无聊,欢迎他的小朋友随时回到他家来,他还有充足的兴趣可以给她做宝宝奶昔。
宝宝奶昔?主持人瞪大眼,已经被接连冲击撞昏了头,什么宝宝奶昔,宝宝喝的奶昔?难道是跟前任已经生育……
不,不是,是我的小朋友原来很喜欢喝奶,每晚都要——
直播到这里中断了。
“怎么突然断了!”车窗外传来一大片痛惜的叹气声。
大明星大屏直播开黄腔叙述和前任的性.癖——可想而知,这个新闻马上就要上头条了。
不过在这个动荡的时局里,这类娱乐新闻也只能博得昙花一现的热度,大多数的关注点依然落在议会与神殿的冲突对立之上。
霓虹大屏很快切换成了各种海报广告,所有的产品都朝着紫色靠拢——紫色外观的飞行器、紫色联名的产品、紫色的珠宝奢侈品……
一切不言而喻,却又暗潮涌动。
没有提那个名字,处处都在提那个名字。
远处的教堂,高处已经攒满了紫色的鸢尾花。
林又茉收回视线,绛刀正在注视她。
绛刀被她目光扫到,神色一紧,低头开口:“执刑官,季先生这么当众说话,神官大人会不会……”
“不会。”林又茉道,
“这是我喜欢的玩具,哥哥不会弄坏。”
绛刀噤声了。
林又茉低头去看手中那些资料。
**
从纪廷元手中接过纪家,财富、地产、资源固然重要,但林又茉并不缺这些。她更关注的,是这些厚重的资料。
纪廷元很有先见之明地预见到电子资料的脆弱与风险,所以所有重要内容都以纸质形式保存,安放在他的档案馆内——那也是当年红刀曾前去寻找林家灭门案相关资料的地方。
纪廷元担任议会长一职长达六十年,几乎是许多人的大半辈子。在他的掌控下,发出的命令、执行的任务,以及那些隐秘、肮脏、不为人知的机密政策,大多执行者早已被杀人灭口。
因此,这些黑暗秘密随着纪廷元这唯一的知情者的逝去,也将彻底湮没无闻,永远无人得知——直到下一任纪家继承人拿到钥匙。
现在,都到了她的手上。
不得不说,纪廷元是如此的傲慢,他当面告诉她一切真相,包括承认自己是林家灭门案的凶手,便是笃定她终会为了利益与血缘站在他这一边——那本也是一个识时务的A级公民理所应当的抉择。可惜他没想到,温臻从最开始就骗了所有人,纪廷元走的每一步棋,都落在他的棋盘。
这些天内,林又茉几乎快浏览完全部。
很多事情她也并不会说。
比如当年无数冤案的真相。比如纪廷元替温家掩埋的那些腌臢事,比如神殿的大量资金来源、洗钱,包括利用温家作为倡馆的阴谋背后,也有纪廷元推波助澜的影子,一些经典的狗咬狗,等等
。
在这些错综复杂的事实中,林又茉还发现了一份轻飘飘的不起眼的档案,薄薄一张纸,记载着十五年前红灯区贫民窟爆发的瘟疫。
一场人为制造的瘟疫。
那是一个严寒的冬天,一名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员携带着一个金属盒子来到贫民窟。研究员从盒中取出一支试管,将液体倒进了一个街头醉汉的嘴里。随后,研究员神秘失踪,没多久便被迅速灭口。
瘟疫在一晚上爆发,贫民窟被瞬间封锁,宛如与世隔绝。
这正是议会惯用的手段。议会总有一批像红刀一样愿意为他们卖命的杀手,而这些杀手都是无父无母举目无亲的孤儿。由于联邦科技发达,自然灾害极少,他们便需要制造“灾难”作为“端口”,以源源不断地培养这些孤儿。
当灾难发生了一段时间,孤儿们孤苦无依之时,议会便如救世主般出现,宣布灾难结束,给他们D级公民的身份,接纳他们进入培育体系。这些孩子便死心塌地效忠议会。
经历过牢笼般苦难的幼童,更具生命力和韧性,他们如同被“蛊”化般,被精心培养,成为议会麾下锋利无比的利刃——成为红刀、绛刀这样好用的工具。
至于因为灾难而死的那些难民——那些低贱的E级、D级公民,在高高在上的议会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除了十五年前那场被人为制造的瘟疫,还有二十五年前的海啸,三十八年前的地震,四十六年前的飓风……
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接连不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