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月色冰冷,冥河深流。
王城某处封闭的房间, 荆饮月在房间内盘膝而坐,闭目冥想。
房间之外布满鬼王亲自设下的禁制,房间内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浅淡而幽冷, 仿佛来自地府的幽香。
这是冥界特有的毒草幽冥花的香味, 这花香会使修士经脉闭锁,灵识封闭,鬼王通过这种方法来困住他。
荆饮月被锁了修为, 囚困在此,心中难安,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修为尽失的滋味, 本该有足够的耐心与对方周旋, 等着鬼王下一步动作, 可他放心不下游溪的安危。
他在小纸人上看到了游溪的计划,知道她是故意被妖鸟带走的,但她孤身深入乌九明的地盘,叫他怎么不担心?
不过静坐片刻,他就睁开眼睛, 凝望紧闭的房门片刻,又一次从袖中取出那只小小的纸人端详。
咯吱——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廊上烛火昏暗的光线照亮,鬼王缓步迈入房间,大门缓缓在他身后合拢。
“在想那个姑娘?”
“……”
这些日子,鬼王来过几次,荆饮月对他无视得彻底,把他当空气,每次都气得他夺门而去,可过了不久,他又忍不住再来。
提起游溪,荆饮月眼神微动,是难以掩饰的担心。
“你可知当初我为何同意你下山,让你去找她?”
“为何?”
鬼王叹息一声,只有提起这姑娘,荆饮月才会给他一个眼神。
“因为我知道你无情道将成,只要度过一道情劫——”鬼王轻叹,“谁知你竟然在最后关头放弃大道飞升,选择了那姑娘。”
荆饮月眉梢微动,“那只灵鹿是你?”
“是我的一道灵识。”
“就算如此,我也没想过阻拦你选择你的路。”鬼王道,“阿月,我是真心将你当成儿子看待,并不想害你,只是你对我的误解太深……”
“身为玉山宗主,这些年我也没做过对不起玉山的事——”
“灵泉枯萎、银狼发疯,没有你的手笔?”荆饮月冷眼看他。
“这……”鬼王道,“我承认,这两件事确实与我有关。因为,我被它缠上了,我想将它分离出去。”
房中冷香浮动,桌上烛火轻摇,他身后浓郁的影子如同活物,在烛影下晃动。
两次他都失败了,一开始,他想利用神族灵泉浓郁的灵气吸纳怨气,却反而导致了灵泉枯萎;后来他又盯上了丹家的双生子,可怨气才稍稍接触银狼,那银狼陷入狂躁,它身上妖气满盈,根本无法承载浓郁的怨气。
这怨气所生之鬼,比跗骨之蛆还要难缠,哪怕他下了割肉断骨的决心,也无法从他身上分离。
“若不是我压制了它几百年,三界早已大乱,哪有这几百年的太平?”鬼王道,“阿月,你不能因此怪我,你可知我有多不容易?”他的语气诚恳万分,要是换了旁人,恐怕真会被他打动。
荆饮月眉目冷然,“你要是真为三界着想,为何不说出实情,让长老院长们帮你想办法,净化怨气?”
“我……”
“你不敢。”荆饮月将他看得透彻,“你一直在避重就轻,说你如何不容易,却不说怨气为何上了你的身,不说千百年来冥界从未出过鬼王,为何偏偏在你身上出现?”
鬼王深吸口气,眸中幽火跳动,身后的影子如同噬人的野兽,做出预备攻击的姿态,显然,他在极力忍耐,忍耐不断窜起的怒火。
荆饮月却不介意再加一把火,他冷声道:“因为你懦弱,你怕将此事说出来,你会名声尽毁,你只是在逃避——”
“不!”他激动道,“我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你在逃避什么?”
“阿月,你根本不懂!”他几乎是嘶吼着说出来,“因为鬼王,就是我的心魔!”
烛火噼啪一声炸开。
荆饮月一愣。
“年少时,我就是玉山最出色的弟子,我天赋绝伦,无人能及,三年时间就从七院进入上三峰,十年破境,修到地阶。”
“我自认论天赋,论修行,天下无人再能比过我,天地任我畅游,玉山在我脚下,我道逍遥。”
“我修逍遥道一千三百年,跟随本心而行,我想修行便修行,想入红尘,就去红尘逍遥一遭,随心而为,无拘无束。”
“可我没想到,踏入天阶后,我竟然出现了心魔。这心魔的强大超乎我的想象,我怎么也除不掉它,而且我越强大,它就越强大,它日日夜夜在我耳边低语,几乎要将我折磨疯狂,于是我只能想了一个办法——”
“你来到冥界,将心魔投入了冥河?你接受不了自己的天资竟然还会产生心魔,于是心怀侥幸,想让冥河的怨气吸收它?”荆饮月道。
“是。”鬼王颓然道,“我怎么也没想到,冥河滔天的怨气没将它消解,它反而吸满了怨气,成了数千年来第一只万鬼之王!”
他欲除掉心魔,却意外将心魔喂养成了恶鬼,从此他身心都被分为两半,一半逍遥道仙,一半冥界鬼王,斗争了几百年。
“一旦鬼王作乱,我就是祸乱三界的罪魁祸首,你叫我怎么敢说?”他满脸痛苦。
“……”
“阿月,现在你知道我的苦衷了吧?”他道,“我从未想过害人!一切都是不得已,是一场意外!”
“你说我的灵识被鬼王吞噬,并非如此,我自始至终都保留着灵识,我努力做一个好父亲,好宗主。若不是我,你怎会拥有这样好的天资?有一双生来就能辨识妖鬼的眼睛?”
“原来那时候你就已经怨气入体了。”
“阿月,你不能怪我。”鬼王道,“我只是接受了自己鬼王的身份,所以站在鬼族的立场上做事。你对我防备至极,还是不相信我根本不想伤害你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日后鬼族昌盛,三界称王之时,我亦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依然可以追求你的长生大道,你重视的人,我一个都不会伤害。”
荆饮月抬眸看他。
他急声道,“我将你困在这里,只是不希望你阻碍我的计划,等过段时间,一切稳定下来,我自然会将你放出去。”
“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鬼王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天地之间,清者为灵气、浊者为怨气。清浊平衡,方能生生不息,灵气产生于各洲大大小小的聚灵地,这些聚灵地共同组合成一个天地聚灵大阵,因此能源源不断产生灵气,平衡怨气。”
荆饮月心头一跳。
“以天地为阵局来看,只要破坏掉其中一些关键位置的聚灵阵,就可以使这大阵失效,灵气消减,怨气暴涨。”
“从此以后,鬼族将成为三界最强盛的种族,现有的灵山、灵脉都将逐渐枯萎,三界的秩序将会改变,从前凡人依附仙门,往后仙门将衰落减少,鬼族将统治人族。”
他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人族赶尽杀绝,只是让三界换一个主宰罢了,势力兴衰,本也是天道循环的一部分。”
他说完,荆饮月陷入良久的沉默。
鬼王以为他终于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松了口气,就听他问:“你的灵识为何没有被吞噬?”
他眸光蓦地一跳。
“你的心魔已经强悍无匹,成了众鬼之王,为何还要留下你这道可笑的灵识?”
“冥鬼生于蛮荒,根本不懂阵法,它怎么知道该破坏哪些聚灵地?”
荆饮月锐利冷眸望向他,如一道冰冷的剑气,令他感觉到切肤之寒。
“因为,你向它臣服了。”
“你发现打败不了它,就跪在它脚下投诚,为了让它承认你的价值,你出卖三界,绘制聚灵地的地图,你为它出谋划策,教它怎样一步步蚕食人界,到头来,你还要说一句,你做这一切都是不得已!”
“我——”
他还要狡辩,但荆饮月语气愈冷,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美化自己,推卸责任,说出的话全是扭曲事实,哪有一句真?”
“你抛妻弃子,对孩子不闻不问,让一个女人疯疯癫癫几十年,但你是个好父亲;你心魔横生,酿下大祸,枯竭灵池,但你是个好宗主;你投降鬼族,背叛人族,亲自定下毁灭人族的计划,但你是都是被逼的。”
他逼视着面前眼神闪躲的男人,语气冷到了极点,“你自私、懦弱、歹毒,还要用深情、负责、不得已来伪装自己,你虚伪得令人恶心。”
“你自己跪服在鬼王的淫威下,还要我来认同你,天底下可有你这样的父亲!”
“荆饮月!”
他厉喝一声,那虚伪的面具戴久了,自己也以为是真的,认为自己是不得已的,他跟心魔抗争了几百年,他努力过了,不能怪他!
如今真相被他血淋淋戳开,叫他如何不刺痛?那一句父亲,更令他双眼发红,身后的影子倏然拉长变大,恐怖的怨气充斥着整间房间,蜡烛瞬间湮灭,那影子才是真正的鬼王,他从房顶俯视着依附自己的男人,他是如此渺小,根本不在他眼内。
影子倏然凑近荆饮月,抬手,狠狠掐在了他脖颈上!
“不!”玉郎惊呼道:“别杀他!”
“闭嘴。”
阴沉的喝声响起,玉郎脸色发白,颓然倒在地上。
那锐利的鬼爪扼住了荆饮月的咽喉,白皙修长的脖颈上瞬间出现可怖的青紫淤痕,他脸上褪去了血色。
从未感受过这样浓烈的怨气,仿佛被灭顶的海水倒灌,他艰难呼吸,说不出一个字来,唯有一一双眼睛,还能冷冷看着行凶的恶鬼,眸光一丝不颤。
半晌。
夺命的鬼爪松开,他被狠狠掼倒在地上。
“哼。”鬼王的声音回荡在房间,“该毁的聚灵地已毁,灵气衰退只是时间问题,本尊要做的,只是等待。”
“等人族解决了落月山的金乌,转头想对付吾族之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本尊暂且留着你这条命,到时让你亲眼看看,人族衰落,鬼族崛起,那将是何等的盛景!”
那浓烈怨气散去,缓缓收拢回玉郎身上。
荆玉郎看了一眼倒地的儿子,脖子上印着骇人的青痕,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去扶他,劝道:“阿月,你也听到了,如今一切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你就不要再生事了,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吧。”
荆饮月抬眸。
他的眸光太寒太利,如同一弯清冷的月,荆玉郎不敢看他,回身往外走。房门打开,门外传来鬼将惊慌失措的声音:“吾王,不好了,人间的太阳消失了,金乌死了!”
鬼王一怔。
他身后荆饮月闻言,眸中泛起一丝骄傲,是小溪,她做到了。
得到消息,鬼王匆匆离去。
荆饮月从地上爬起来,轻抚过脖子上伤处,这伤口伴随着鬼王怨气,一碰就刺痛非常,他眉心微蹙,乌九明死了,不知小溪现在怎样了?有没有受伤?
忍过那阵痛意,他忽然觉得,脚下的地面有些松动。
荆饮月微微诧异,站起身挪开了几步,地下的动静越来越大,片刻后,嘭一声轻响,一颗猪头从挖开的地洞探出头来。
猪头和他对视半晌,忽然开口:“师兄。”
荆饮月:?
那声音有些发闷,是从地下传来的。
荆饮月意识到不是猪在说话,而是有人在下面。
他沉默地看着那头野猪被拱开,洞口探出一颗人脑袋,岁舍顶着一张乌漆麻黑的脸,惊喜道,“师兄,可算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