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师父送他来这里,是想让他求道于学,致知格物,所以他努力修习念书,在考核上拔得头筹,为得便是不辜负师父的期望。
倘若师父知道他因与同窗斗殴,触犯学宫条例被处罚,一定会很失望吧……
他不想在师父脸上看到失望的神色,所以一再忍让。
“谢无恙,我相信你,你以后肯定会成为很厉害的剑修,打遍四境无敌手的那种,肯定不会教你师父失望的。”
脆生生的嗓音从头顶传来,谢无恙一愣,朝她看去。
“真的,我没骗你,”
小姑娘神色认真,趴在树上梨涡浅笑,清亮的杏眸亮晶晶地闪动,额间一抹烬花纹样如同一点胭脂,俏丽又别致。脑袋上的绒花一摇一晃,朵朵桃花瓣从她的发包上掉落,徐徐随风飘落,落在他的脚边。
站立在树下的年幼身影呆呆地看着她。
小姑娘弯弯的眉毛轻扬:“当然,我也会成为和我娘亲一样厉害的人。”
……
那片记忆花瓣从糜月的手中飘走,她倏然抬头,忽然觉得谢无恙灵府里的这棵桃花树很眼熟。
似乎就是无涯学宫里,她睡过的那棵歪脖子桃花树?
连树杈延伸出来的那一截形状都一模一样。
她不确定是不是同一棵,毕竟这世上的桃花树都长得差不多。
但似乎从那日起,他灰蒙蒙的世界里,好像有了颜色。
像是水墨晕染的画卷里,混进了一片粉色花瓣,开始变得富有生机又鲜艳了起来。
第45章 那场雪下了三天三夜。(……
从那之后,谢无恙似乎话变得多了一些,念书的声音也变得超大声,时不时就会把在旁边打瞌睡的小姑娘念到惊醒。
但仅限于对她,对旁人依旧是那幅生人勿扰的模样。
谢无恙每次上完课,他会把写好的字帖和注解给她看。小姑娘起初并不想学,但谢无恙拿出“再考不好,你娘亲又会扣你零花钱”的说辞,小姑娘觉得有道理,勉强打起精神,去看他手里的注解。
小姑娘看不懂,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地给她讲,而她则教会了谢无恙叠纸青蛙。
那条画在桌案上的楚河汉界,不知什么时候被蹭掉了。
小姑娘以为他俩的关系已经可以算是朋友了,但谢无恙依旧不肯帮她作弊。
秋考时,小姑娘盯着那如同天书的考卷,咬着笔杆沉思了半天,最后囫囵地填上了几句谢无恙教过她的注解。
结果成绩公布下来,而她竟然前进了两名,有两个倒霉蛋考得比她还差。
小姑娘很感动,她终于不是垫底了,她的零花钱有救了。
谢无恙依旧稳居魁首。
看着同桌字迹整齐的考卷,小姑娘再看看自己乱糟糟一团乱的考卷,莫名有些羞耻感。
在他偏头望过来的时候,小姑娘立马用书本遮住了自己的考卷。
“你比之前有进步。”谢无恙说道。
至少考卷上有字了。
听到他这似夸奖的话,小姑娘的羞耻一扫而光,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脯:“我娘亲说过,术业有专攻……我念书不行,但在其他方面,我一定行!”
文她不擅长,但武她肯定可以。
谢无恙不置可否。
“这半块酥饼……是谢礼。”
作为他帮她解题的报答,小姑娘很宝贝地从脖子上挂着的香囊里,拿出一块酥饼,对半掰开,递给了他半块。
这次谢无恙没有拒绝,伸手接过来,试着轻咬了一口。
那是他第一次吃核桃酥饼,口感酥软,有着他不习惯的甜味。
但是很好吃。
……
在入学宫修习了一年后,无涯道人开始教授他们凝结神相。
在教授了他们要诀之后,给每人都分发了一张白纸,让他们用神念将纸张对折叠起。
众学子们窘态百出,有人盯白纸盯得眼酸流泪,白纸纹丝不动,有人用神念把白纸卷得到处乱飞,硬是折不起来,有人偷偷用手把白纸对折,结果被无涯道人一眼识破,吃了一顿竹板炖肉。
小姑娘盯了那白纸一炷香的时辰,纸上俨然有了一道明显的折痕。
她咬咬牙,再一使力,那张白纸竟被点燃了起来,灼目耀眼的烬花之火瞬间照亮了半个学宫。
“什么东西着火了!”
“不对,是糜月凝结出神相了?!”
“她怎么这么快就凝结出神相了,先生不是才教了我们第一步吗?”
“天哪,好漂亮的莲花,还带着火焰!”
“那不是莲花,是烬花,”自诩见多识广的江蘅还给看呆了的孩子们解释,“是烬花宫的烬花。”
小姑娘欣喜又激动地望着手心里徐徐转动的烬花虚影。
她就知道,娘亲没有骗她,她在别的方面果然很有天赋!
众人都在围观糜月的烬花之火,没人注意到她旁边的谢无恙眉心紧锁地撑着额头,桌案上的白纸也开始起皱,蜿蜒出一道道折痕。
小姑娘转过身,想给谢无恙看看她凝出来的漂亮烬花,然而一扭头,对上的却是一对碧绿渗人的竖瞳。
一条比手臂还粗的玉色白蟒凭空显现,攀在他的肩头,众人还没来得及惊呼,变故便在一瞬间发生。
谢无恙和小姑娘坐得太近了,无涯道人想出手阻止,已是来不及。
白蛇的瞳仁兴奋地竖直,如同猛兽出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功势,径直咬向旁边的烬花虚影,被啃掉一片花瓣的烬花神相,当场溃散。
小姑娘痛叫一声,捂着脑袋,脸色惨白地昏倒了。
白蛇神相叼着花瓣,意犹未尽,蟒首还在往小姑娘的方向靠近。它脑袋往前探伸,身子却一动不动,蛇尾像是被人死死拽着地往回拖着,几番争夺,白蟒化作雾气,消散成风。
谢无恙额头冒汗,整个人也站立不稳,扑倒在桌案上,撞得书册散落一地。
整个学宫乱作一团。
……
无涯道人当即宣布放课,立马抱起昏迷的糜月,回殿内为她疗养神识。神识被伤不是小事,无涯道人也不敢托大,第一时间用传音纸鹤叫来了两边的长辈。
“秦不眠!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弟子,我的月儿若是有什么事,我让你们一起陪葬!”
女子愤怒的话音落,门“砰”地一声被人狠狠摔上。
被骂了一通还吃了闭门羹的秦不眠从殿内走出来,他的眉眼有些失神和憔悴。他无奈抬手揉了揉眉心,继而抬头看向跪在雪地里的徒弟。
廊外白雪纷飞,呵气成雾。
谢无恙穿着单薄的道袍,在皑皑的雪地里,不知跪了多久,头顶和肩上都落了一层薄雪。
“师父,她怎么样了?”见秦不眠出来,谢无恙焦灼地抬头问。
他的膝盖因跪的太久,被冻得麻木,但远不及他心里的兵荒马乱,在看到小姑娘昏倒的时候,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住了,手脚生寒,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人还未醒……”
秦不眠摇头,心里亦有些不是滋味。
他方才看见小姑娘躺在床上,还在不断地呓语,全身冒着虚汗。这么小孩子便要承受神识损伤之痛,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愿发生。
“师父,我不是故意伤她,我无法控制那条白蟒……”
年幼半大的孩子双手紧握成拳,愧疚地低垂着脑袋,一滴滴热泪滚进雪地里,烫出一粒粒的浅坑。
他按照先生说的步骤凝出神相,但那白蟒完全不听他的使唤,一见小姑娘的烬花,便被它散发的气息牢牢吸引,就如同看见了垂涎已久的食物,想要将其一口吞吃入腹。
在察觉到白蟒的念头时,他竭尽全力以神念相阻,却还是叫那白蟒得逞,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凝结出的神相吞吃了她的花瓣。
秦不眠低头看着跪在雪中的徒弟:“为师知道,你尚且年幼,无法全然掌控神相之力,你非故意为之,不必过于自责……”
听着师父安慰的话语,谢无恙心里并未好过一点。
他恨自己,恨他的神相。
为什么偏偏伤得是她……
为什么偏偏伤了在这个学宫里唯一对他释放善意的小姑娘。
难道,他所重所念之人,都注定要受他所累,一个个离开他吗?
尚且年幼的孩子抬手擦了擦眼睛,朝着秦不眠磕了个头,嗓音夹杂着一丝压抑的哭腔:“师父,您毁了我的神相吧。”
这种会伤人害人的神相,不如毁去。
年幼的徒弟跪在雪地里哭着求他毁掉神相,秦不眠心下动容,抬手拂去他肩上的薄雪。
“傻孩子,你不想修道了?神相岂是说毁便毁的。”
“神相并非害人之物,相反,它力量强大,能保护你最珍重之人,就像动用一把锋利的剑,对外伤敌,对内伤己。”
“你要学会掌控它,而不是舍弃它……”
年幼的孩子依旧紧握双拳,跪伏在雪地里,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
“但无论如何,那小姑娘到底是因你而神识受伤,我陪你在此处跪到她清醒过来,再给她当面赔罪。”
秦不眠叹气,心下清楚芷音最疼爱她这个女儿,如今弄出这样的事,远不是道歉赔罪便能轻易解决的。
“……是,师父。”
茫茫的飞雪里,年幼的身影岿然不动地长跪殿前。
他跪了三天三夜,那场雪也不间断地下了整整三日。
积雪快要将他幼瘦的身形淹没,谢无恙的面颊已经被冻得没了一丝血色,睫羽上也沾满了碎雪,几乎把他冻成了雪人,秦不眠陪在他身边,身上的道服亦是落满了一层薄雪。
在他意志昏沉,神思恍惚之际。
忽然听到殿里传来女孩微弱的哭声,哭着喊疼,要娘亲抱,伴随着女子心疼的轻哄声,哭声渐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