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望寿过南山,可曾真有人寿过?”
“逝者如斯。”
“三皇五帝,吕尚周公,尚不能常驻世间,何况已是残破之身?”
“唯以功业之寿,垂于万世千秋!”
“如此不枉残生。”
四下寂静。
嵇恒跟嬴政都未再开口。
两人一卧席,一长身而立,四目相视着。
皎洁银辉下,嵇恒看到眼前之人,虽只有四十几岁,两鬓却已斑白,传闻中伟岸的身躯,也略显肩背佝偻。
“功业之寿……”嵇恒轻叹一声。
嬴政负手而立,抬头正视着皎洁清月,开口道:“我在半月前,曾到过诏狱,听到你讲‘周秦间为天地大变局’,我若没猜错,你当时并未说全,我想请先生将那番话说完。”
嵇恒端然坐立。
他对此并不感意外。
扶苏胡亥听不出有遗漏,但嬴政又岂会听不出。
“可以。”嵇恒简短一声,缓缓道:“前面那部分就不多言了,数千年世侯、世卿之局,一时亦难聚变,于是先从下者起……”
“日后或可开布衣将相之例。”
“而兼并之力尚在有国者,天方借其力以成混一,故不能一旦扫除之,使匹夫而有天下也。”
嬴政眉头微皱,道:“匹夫而有天下,你对底层之人,有这么高的评价?”
嵇恒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我的评价。”
“这是天下之势!”
“匹夫不一定是指头缠黑布的黔首。”
“而是那些落魄的旧贵族,或者家中有过仕途的豪强。”
“夏商太过遥远,姑且不远述也。”
“天下之势,向来明了。”
“周平王之前,周天子得势,垂拱而治天下。”
“周平王迁都之后,周天子失势,诸侯大兴,天下进入争霸阶段。”
“争霸阶段,卿大夫势大。”
“然随着田氏代齐及三家分晋,卿大夫日渐失权,百家争鸣之下,士大夫开始崛起。”
“在各诸侯的变法之下,士大夫权势达到顶峰。”
“随着秦一统,集权中央,曾经挥斥方遒的士大夫,也彻底失势,而今天下,大秦推出的家门阀阅,并未得到天下认可,因而权势只会进一步向下传导。”
“‘士’为贵族的最底层。”
“士之下。”
“自然就是匹夫了。”
“若是匹夫也终结不了这场大变局。”
“就会继续向下传导。”
“到时或会是乞丐、亡人、隶臣等掌天下。”
“若是还不能确立最终秩序。”
“或许历史就会继续循环,直到有人结束这场乱局。”
“不过据我推测,若是自上而下,历经所有阶层,依旧不能结束,或许就算天下有反复,也不会再自上而下,而是会变成自下而上。”
“但未来之事,谁又说得准?”
“我也不知。”
“只是无聊时的妄加推衍罢了。”
第074章 君君臣臣/宁有种乎!
“你眼中的变局真能结束?”嬴政冷冽的看着嵇恒,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嵇恒轻轻叹息一声,坐正身子肃然道:“能。”
“但过程或许会很艰难。”
“甚至是残忍。”
“我个人是希望这场变局早日结束,如此,华夏也能少些杀伐动荡,若是这场变局迟迟结束不了,华夏恐会陷入长久动乱,就算时有圣君明君治世,也仅能维持十几或几十年太平。”
“民生艰苦!”
“不过就算日后天下更迭,也不会归复三代模样了。”
“为何?”嬴政好奇道。
“因为你这些年的所为。”嵇恒缓缓站起身子,眼中露出一抹复杂之色。
嬴政蹙眉。
嵇恒倏忽淡淡一笑,道:“大秦这些年,收天下之兵,毁关东城郭,虽没有彻底清灭掉旧贵族,但无形间却将昔日贵族跟黔首间的差距抹去了大半。”
“固然你本意为固关中而守天下。”
“然在不经意间,也清理掉了底层前面的旧势力,给了底层爬上来的机会。”
“而今的底层缺乏远见,一旦得势,势必志得意猖,因而他们会最先乱,最终也会被豪强贵族窃取。”
“正如我之前对扶苏讲的。”
“一旦底层发出第一声呐喊,天下过去的观念就行不通了。”
“我承认,想改变一个人陈腐思想的生存方式、环境和习惯,无疑是无比艰难的事。”
“底层人向来最为市侩。”
“他们往常是不敢率先发声的,但只要有第一个人发声,有了这从无到有的突破,从今之后,底层人就会如嗅到腥味的野兽,再也抑制不住了。”
“以现在天下的形式推断,只要大变局不结束,天下将会开始不断往复。”
“即君君臣臣跟宁有种乎!”
嬴政骤然正色。
这些年,为巩固天下削弱关东,他收天下之兵、毁关东城郭,为的就是防患六国复起。
没有兵械之利,没有城郭阻拦,就算六国复辟,大秦也能轻易扫灭,而正如嵇恒所说,他的这些举动,无形中也缩小了贵族跟底层匹夫的差距。
让他们得以有机会窥视天下。
嬴政微微皱眉,语调依旧很沉着,道:“你理想中变局结束是何模样?”
嵇恒沉吟片刻,凝声道:“我起初认为是墨家的理想状态,但后来,我抛弃了这个观念,人人为圣,终究过于异想天开,也太低估了人性,只要是人制,就注定实现不了绝对公平。”
“这场千古变局之下。”
“至少要实现以人为本,衣食无忧。”
“更进一步,或许车水马龙才能算国泰民安,人来人往才算做岁月静好,花团锦簇才称得上人间烟火。”
“不过这些都太过遥远。”
“结束关中跟关东的文化体制冲突,才是当下最亟需解决的事。”
“不然天下距大乱也就时间早晚。”
嬴政眼帘一垂,默然片刻,平静中带着几分肃杀,道:“天下有无变局尚且二说,我现在只想知晓一事,扶苏能稳住这个天下吗?”
嵇恒利落的摇了摇头。
“理由。”
嵇恒轻笑一声,在院中走动道:“扶苏有改变之心,但他没这个能力,也缺乏相应手腕。”
“就算你替他料理了朝堂,让李斯退隐,任蒙恬为相,以扶苏之能,顶多固守关中,但他并不懂治理之道。”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他不懂这个道理。”
“看不清利益纠葛,又岂能操纵全局?”
“最多当个糊墙匠。”
“扶苏的心性过于纯良,在他眼中,非黑即白,非好即坏,这种心性,放在太平之时,是一名不错的守成之君,但在风雨飘零、暗流动荡的当下,这种性格坐不稳天下。”
“治国之道从不在乎好坏与否。”
“只注重有用与否。”
“有用则用,无用则黜。”
“扶苏现在连好坏都分不清,又怎能期望更细分的有用与否?”
“关中的确有城池之险、有兵械之利,但有时候毁灭帝国的,不一定就来自外界,也有可能出自帝国自身。”
嬴政深深的看了嵇恒几眼,感喟道:“你对扶苏了解的很透彻。”
嵇恒摇了摇头,道:“谈不上了解,在这种大环境之下,秦帝国的继承者,注定要踏着血骨上去,想安稳的实现权力交接,唯有更加注重细节跟谨慎。”
“扶苏显然做不到。”
嬴政默然,脸上毫无喜怒之色,平静道:“依你之见,扶苏当如何施为?”
嵇恒沉默不语。
嬴政蹙眉,似猜到了什么,目光一冷。
“你所谓的变,具体指哪些?”嬴政没有再追问,而是换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