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文体之难。
隶书究竟要写成何等模样,是一个个单字排着,还是编成某种文体,如此,是便于识字,还是便于书写?倚重于哪方?
凡此等等,争议颇多。
有时为了一个字的一横一竖,勘字署官吏都会争上一天。
因而隶书虽已创立,但依旧文字紊乱。
章法混乱。
而今见到脱离各种桎梏的隶书,程邈跟王次仲不禁见猎心喜。
良久。
程邈才直起身,神色肃然道:“这人的书体劲健灵动,简约清晰,字里行间,意形皆在,同时不失文字脉络,此人的隶书已臻至大成,我若没猜错,他的隶书造诣已是空前绝后。”
“他所书隶书,有着自己的一套宗旨、方略、文字勘定、书写范式,有着一套明确的文字章程。”
“跟我等整理的杂乱无序隶书,却是有着天壤之别。”
“此人是隶书集大成者!”
“跟此人的隶书造诣相比,我只能算牙牙学语的孩提。”
王次仲点头赞同。
两人相视一笑,不仅没感到羞愧,反而生出探求之心,如闻先师。
这时。
程邈看向嬴腾,神色欣喜的问道:“敢问宗正,这石壁上的文字出于何人之手,可否替我引荐一下?”
嬴腾木然的摇摇头,“不行。”
“为何?”程邈皱眉。
戚鳃轻咳一声,主动接过话来,尴尬道:“程邈,你有所不知,这石壁出自御史府的诏狱,书写之人,在几天前,就已埋骨渭水草滩,就算我有心引荐,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闻言。
程邈脸色一滞。
王次仲笑着的脸,也瞬间阴沉下来。
“他……在前几日的坑杀之列?”程邈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戚鳃苦笑着点点头。
程邈脸色变了变,最终叹气一声,“真是文明摧残……”
“若有此人相助,或得此人相助,隶书定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未尝不能摆脱辅文制约,自成一系,但奈何奈何。”
程邈眼中再无溢彩。
他目下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嬴腾目光清冷的扫了几眼石壁,却是不知嵇恒的文字,为何会让程邈、王次仲反应这么强烈,但有些事不便为外界知晓,他自不可能将其中隐秘托出。
甚至于。
他心中还生出了几分警惕。
他问道:“眼下你们已看到石壁,对上面所书文字,可能准确判断其意?”
程邈长吁一声,道:“此人所写隶书虽完全脱离了象形文字形制,但并没有脱离原本的文字历史脉络。”
“辨认不难。”
嬴腾微微额首,他看向殿内站着的其他几名勘字署官吏,目光微动道:“你们也各自去取一份竹简,将石壁上的内容,用秦篆译过来,仔细核实誊写。”
“等誊写完毕,尽数交予我。”
“若是互相之间无异错,我再交给夏老太医。”
“事关救济天下的药方,还请诸位不要介怀。”嬴腾朝程邈等勘字署官吏躬身一礼。
程邈等人回礼道:“分内之事,定尽职尽责。”
他们自清楚嬴腾的用意。
但并不在意。
何况这是药方,就算弄虚作假,最终还需通过夏太医等人验证,唯有验证成功,这些药方才会被收进宫中药经,他们又岂会多此一举?
殿内静谧。
程邈等人全身心沉浸在文字之中。
等勘字署官吏竟皆译完,互相间却有不同之处,在一番争论之后,勘字署众人最终达成了一致。
而后将这份译文交到了嬴腾手中。
这时。
程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道:“宗正,敢问这石壁上的文字是何人所留?”
嬴腾扫了程邈一眼,随意说出了两字。
“嵇恒!!!”
第079章 麻沸!
“嵇恒?”程邈在脑海中仔细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对嵇恒无任何印象,甚至听都未曾听说过,但以此人深厚的文字功底,除非是刻意藏拙,恐早就已为世人知晓,之所以不显人前,多半是恨秦之人。
程邈再度叹气一声。
四下静谧。
夏无且等人埋头研究着药方,程邈、王次仲等人则蹲在石壁前,仔细揣摩着石壁上的文字。
嬴腾等官吏候立两侧。
等待着结果。
不多时。
殿内响起了阵阵低语。
程邈看向一旁的几名勘字署官吏,沉声道:“当初确立隶书,你们就曾多次直言,隶书会牺牲书法的艺术性,但就目前石壁上所书,隶书并不会缺少太多艺术性,而石壁上的隶书,从文体而言,既承了文明大统,又保住了文明创新,已不失为一种新书体。”
王次仲也跟着道:“我等若能悟透其文字构思,或许能大幅减少文字难度,日后行文也会更加标准规正。”
“日后即便以自由体书写,也定能轻易认出是何字。”
“如此……”
“这种字体或将不仅局限为公文辅。”
“也能逐渐取代公文,于书文传播、商旅账务、民众生计等。”
程邈欣欣然道:
“这种方块字体,或成今后华夏文明之旗帜。”
“效用深远,无可估量!”
程邈跟王次仲一生都醉心于文字,因而对这成熟体隶书大为称赞,也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悟性与预见性。
就在程邈跟王次仲心神激动之时,一旁的夏无且却眉头紧皱,他已将石壁上的药方通看了一遍,随即看向宗正嬴腾,问道:“嬴腾宗正,石壁内容就只有这些吗?”
嬴腾点了点头。
夏无且脸色一沉,脸上露出一抹焦躁,急声道:“这怎么能没有呢?”
“这药方不全啊!”
“不全?”嬴腾脸色一变,他伸手将竹简取过,初略的扫了几眼,郑重道:“夏老太医,你可别跟我说笑,这药方当真不全?”
夏无且摇摇头,道:“我并非说药方都不全,以我对药理的理解,前面三副药方应当是完整的,至少从药理来看,是经得起推敲的,不过也还需下去验证,但这最后一副,一定缺损严重。”
闻言。
嬴腾心却悬起来了,他郑重道:“这最后一副药方,大体是医治什么的?还有这最后一副,跟其他三副之间可有关联?”
夏无且沉思片刻,缓缓道:“前三副,以我几十年用药来看,当是调理腑脏、恢复元气的。”
“跟第四副关联不大。”
“但从行医角度而言,第四副药方价值更高。”
“这是为何?”嬴腾问道。
夏无且轻叹一声,叹惋道:“前三副药方,于当世而言,价值斐然,但第四副更甚,以我对药石的研究,如果没猜错的话,最后一副药,恐是跟麻沸有关。”
“此人对草木用药了解极深。”
“从前三副已初见眉目,医术甚至在我之上。”
听到夏无且的话,场中众人竟惊。
夏无且在医家名声很高,甚至被誉为当代‘扁鹊’,而今却公然称有人医术在其上面,这如何让人不感到惊讶?
夏无且并未理会众人的震惊,苍老的脸颊抖动,沉声道:“我非是虚言。”
“此人的确精通药理之道。”
“而且极可能对麻沸有了极深研究。”
“甚至可能已创出药方。”
“只是……”夏无且满眼遗憾的看了眼石壁,叹气道:“可惜石壁上的药方不全,若是能得到完整的麻沸药方,医家的医治之法恐会得到大幅提升,也定将大幅减少民众伤亡。”
“但终究是缺失了。”
嬴腾蹙眉,疑惑道:“这麻沸药方竟有如何神效?”
夏无且额首道:“事关看病救人,老夫岂敢虚言?”
“麻沸,看似不起眼,但对治病有奇效,过去大争之世,天下征伐不断,不少士卒身中箭矢,亦或为矛戈所伤,但过去的医治之法,仅仅只敢用草药外服,并不敢做深入治理,原因便在疼痛难忍。”
“甚至不少士卒是被活生生疼死的。”
“若有麻沸药方,很多士卒或能幸免于难,除了能救治士卒,麻沸药方也可用在其他病例上,主要就是化解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