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拱手道:“悉听总督大人安排。”
汉阳铁厂在江对岸。
武汉三镇中,武昌现在是总督府所在地;汉口主要是租界区;汉阳则兴建有兵工厂、钢铁厂。
去往汉阳要轮渡过江,张之洞在船上说:“早年间,曾国藩大人与李鸿章大人于各地创立制造局,遍寻相关人才。所得华蘅芳与徐寿二人曾制造出蒸汽船黄鹄号,着实令人振奋。我亦希望寻找懂得如此技术之人才,更进一步。”
然后看向华世芳:“如今所幸有若溪。而过往徐寿先生之子徐建寅也曾为我汉阳钢药厂出力,只可惜他已于钢药厂试制火药时失事殉职。”
李谕讶道:“失事殉职?”
徐寿的大名肯定大部分都知道,毕竟是登上过历史教科书的人。
他曾经与华蘅芳于安庆内制造局造出来一台蒸汽机轮船,也就是黄鹄号,这艘船其实还是木制的,只不过动力用了蒸汽机。
但仅仅凭借草图与一日的参观就造出来,的确不简单。
只可惜后来没有发展下去。
徐寿是个化学家,最出名的贡献应该就是元素周期表里各种元素了:元素名称基本都是他翻译的,确实很到位。
当然也要感谢朱明王朝,为了起名创造了那么多带有金木水火土偏旁的字。
如今只要是学过化学,无形中就已经用到了徐寿的贡献。也是蛮厉害的,毕竟影响的人太多了。
他的儿子徐建寅也是一名化学家,只不过名气弱了一点。
张之洞说:“我们的汉阳钢药厂准备研制一种无烟火药,他是在制造过程中不幸遇难。”
李谕惋惜道:“原来是因为火药,的确太危险。”
现在所有国家都在搞火药,但这东西确实不太好搞,稍不留神整个实验室都能炸飞,所以诺贝尔成就才那么大。
徐建寅可以说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为科学事业牺牲的科学家,值得记住。
到达汉阳铁厂,李谕发现面前场景还是挺壮观的,厂房遍布,烟囱林立,规模确实不小。
大门外立着一块大石碑,上面写着“汉阳铁厂”四个大字。
李谕有点好奇,问道:“张大人,如今铁厂产能有多少?”
张之洞对此很自豪:“现在每年可以产出生铁五万吨、钢近三万吨、钢轨一万多吨。”
这话听在李谕耳朵里并没有什么震撼效果,汉阳铁厂以后演变成了武汉钢铁集团(后来重组到了宝武钢铁集团有限公司),武汉钢铁的年产能那可是五六千万吨级别。
如今没什么钢铁,但以后已经到了产能过剩的地步。
不过汉阳铁厂出来的东西质量确实很高,厂里也一直有卢森堡等国的专家,产品和西洋各国比一点不差。甚至2012年时还发现国内有铁路还在用1902年汉阳铁厂生产的钢轨,跨越百年依旧坚挺。
李谕觉得有点纳闷,其实就目前看,汉阳铁厂的规模已经没有问题,也挺成功,不知道还让他来干什么。
李谕只好说:“这种成功的模式倒是可以推广到全国。”
张之洞说:“我也有此意,但所需资金甚具,不见得当地督抚愿意投入;就算愿意投入,也不见得有矿藏。”
李谕想想也是,中国虽然铁矿石储藏量很大,但绝大多数都是贫矿,开采冶炼难度都蛮大。
汉阳铁厂初期投资就达到了500万两,后来又不断追加,而且是向日本借贷追加,总投资太大了。
现在还真是有钱的地方没矿,有矿的地方没钱,非常矛盾。
清政府如今对地方又没有多少统御能力,根本没办法整合资源。
李谕问出心中问题:“张大人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张之洞望着铁厂说:“这就是我让你来的缘由了,吾虽然没有学过西洋科学诸科,但通过建厂,多多少少了解到了冶炼行业。几年前,学堂的学生有人留学归来,给我带来了一种薄如蝉翼、光泽耀人的金属,其名为铝。我大为震撼,原来钢铁也可以这样。”
李谕一惊,他绝没想到张之洞竟然挺超前。
原以为会讨论讨论关于炼铁的一些问题,李谕本身对铁也挺熟悉,毕竟学过天体物理的都知道铁是核聚变的最终产物,不会再往上走了。
关键高中化学的缘故,李谕对铁的性质了解还是挺多的,但谁想张之洞却一下子提到了铝!
但转念一想,其实张之洞提到它没毛病。
铝本来就是除了钢铁外用途最广的金属,而且储量极大,在地壳中含量仅次于氧和硅,居第三位。
关键李谕以后非常想涉足汽车产业,汽车产业对铝是真的需求量不小。
李谕问道:“张大人是想要生产铝?”
“是的,”张之洞点点头,“当然,我知道这很难,不过炼铁这么难的事都过来了,我不信这件事做不到。”
李谕沉思一会儿,感觉事情确实可以做,于是说:“我明白了,不知张大人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
张之洞苦笑道:“我手中精通化学的只有徐建寅一人,当初我希望他在研制火药后,进行制铝的研究,但他却出了意外。”
李谕说:“所以说,目前还没有开始。”
张之洞坦诚道:“没错,目前我们对如何制造铝完全一窍不通。”
李谕头有点大,这还真有点不好办,张之洞上来给他出了这么一个大难题。
但人都来了,总得搞出点名堂来。
李谕说:“并非不可为,冶炼是工业的基础。而且,今后我说不定还会为张大人带来更多惊喜。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合理劝谏
铝确实是个非常好的材料,而且早年间价格几乎等同黄金。当年拿破仑用的餐具据说就是铝制,而其他人都用的银制餐具。甚至1889年时俄国沙皇颁给门捷列夫的奖杯都用铝制造。
差不多到了十九世纪末,铝的生产成本才开始明显下降。
不过总体看,铝的真正大规模应用还是要到几十年后才能发挥出来。但这东西确实也被夸上天了,毕竟还是少嘛。
目前真要应用,无非就是在汽车工业上,本来也该用于飞机,只是一直到一战,飞机也主要是用木头造的,因为大家早期并不认为飞机可以用于军事。差不多到了二战时期,铝合金才开始大规模用于飞机。
当然,现在飞机的材料更好。
张之洞此刻的想法李谕确实能理解,毕竟金属对于现代工业太重要了,不过铝的生产其实并不是很迫切。
但如果可以早点生产确实无妨,而且需求量远不如钢铁那么大,电解铝工艺已经比较成熟,产品价值也高,单单对汽车工业的价值就值得生产,甚至还能产生不小的效益。
此外,李谕觉得就目前情况看,汉阳铁厂紧挨着汉阳兵工厂以及钢药厂,同时在生产火药,他自然不会去动军火,但实际上有一样东西和军火用的一些材料非常接近。
张之洞听闻李谕说可以造出来铝,心情为之一振:“炼铝会不会如同炼铁一样难?”
李谕说道:“回张大人,铝的生产主要需要用到电力,所以我想大人可以酌情先配套电力公司。”
张之洞讶道:“电力?我知道这个。可为什么需要用电,难道不是像炼铁一样?”
李谕解释说:“铝的生产工艺并不相同,需要用到电力。而且说到工业的基础,也非钢铁,严格说就是电力。”
张之洞摸了摸胡子:“电嘛?当年我在广州任职时,李提摩太给我带来过一台发电机,当时点亮了百来盏灯泡,确实感觉很新鲜。听你这么说,除了照明,电还能干别的?”
广州历史上的第一盏灯的确就是张之洞为官时点亮。
不过显然这个时候的国人对电的了解都太少,毕竟看不见摸不着。
不对,摸着就被电了……
李谕说:“工业文明基本就是建立在电之上,它能干的事可太多了。”
张之洞若有所思,“那么说,没有电,也就没有铝?”
“是的!”李谕用力点点头,“反过来说,有了电,也就有了更多别的东西。不用说咱,洋人就离不了电。”
“原来洋人如此看重电力,”张之洞握了握拳头,“也好,我知道你是懂西学的,你的建议我必须采纳。不就是发电厂嘛,这个多少我是见过的,可以搞!”
李谕说:“大人英明。”
不算汉口租界的话,差不多到了三年后,也就是1906年武汉才正式有了发电公司。
但这东西真的是越早有越好,而且发电量越大越好。
现在先有个一两万千瓦的装机量也够了,——自然不能和一百年后武汉两三百万千瓦的装机量比。
而且武汉靠着长江,水系发达,完全可以利用一下水电。实际上武汉第一家电力公司就是用的水电。
话说到时候如果真的用水电搞起了电解铝,还真挺环保……
要知道李谕刚被“电”到这个时代之前,咱们已经开始考虑电解铝行业多用水电了,毕竟碳排放低。
只不过清末民初这时候也没必要考虑这么多,毕竟就那么一点点的电力需求。现在用水电,算是歪打正着。
李谕说:“另外,张大人,我想您还可以考虑一下生产化肥。”
张之洞第一次听这个词:“化肥?”
“就是肥料,化学肥料,简称化肥。”李谕说。
“肥料?”张之洞又问,“施肥用吗?”
李谕说:“没错。我看咱们的铁厂旁边就是兵工厂和钢药厂,我想材料还可以试着用来生产氮肥。”
张之洞不明所以:“这也行?生产肥料干什么?我曾经也下过地,见到村民都用着农家肥。”
李谕笑道:“那点哪够,如果可以使用化肥,起码可以提高一半的产量。”
张之洞讶道:“提高一半的产量?!”
李谕说:“是的,这就是现代工业的力量。”
这种话李谕只能给张之洞提。
因为实际上晚清的高级官员大都并不太关注农业生产,这是地方官也就是县令们最看重的。
毕竟田税是县令的最大收入来头,这块收入按照官场规矩,是无人敢动的。
高级官员们都知道下面官员的做法:用各种千奇百怪的手段抬高粮价。以前地方官是踢一脚称米的器皿,这一脚蕴含了地方官的看家本领,一脚下去粮食就少了。
但到了晚清,地方官已经直接撕破脸,几乎等同明抢。直接不要米,而是折合成银子上缴。
这里头能操作的空间可比踢一脚大了太多太多。
比如一两银子本来折合100斤米,但是地方官们直接提高到100斤米要交5两银子。
其中翻了四倍的利润空间就是官员们用于中饱私囊。
不是明抢是什么?这就是晚清“爱民如子”的“父母官”。
但上头官员基本不会管,因为大部分钱县令又要通过各种炭敬、冰敬孝敬上去。
这是晚清官场的顽疾,而且是晚期恶性肿瘤,没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