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正旦,不在家里待着,跑去寺庙做和尚吗?”
高观没有理会江淮对自己的调侃,只是跟着调侃了一句寺庙上的那些人,便与江淮朝着西江镇走去。
坚固的水泥路宽二丈,一路从干崖延伸到西江,再从西江延伸到蛮莫。
不过通往蛮莫的道路崎岖,因此这条从西江前往蛮莫的水泥官道从永乐五年开修,直至今日也没有修通。
“这西蛮官道,你说今年能修通吗?”
高观转身倒退行走,看着自己面前那条延伸至山林之中的水泥路,十分好奇。
“不知道,不过我希望他修的久一点。”
江淮看了一眼,略带感叹道:“有了这条路,我爹娘才能赚钱,我也不用帮忙种地了。”
“可我听说这条路才九十里,修那么多年,早就该修通了。”高观撇嘴。
“好像是山里的一些蛮子总是出来干扰,前些日子王都指挥同知不是才带兵从镇上经过吗?”
江淮解释着,目光中也透露出一丝向往:“可惜当时在上课,不然我真想去看看。”
“倒也是。”高观也感叹着,想法与江淮一样。
滇西干崖、陇川等地政策与新政一模一样,因此官学必须就读,不管是汉民还是少民都是一条道理。
俩少年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他们七岁以前基本都在土司治下生活。
虽然记忆已经十分模糊,可他们还是记得很清楚。
当时的他们五六岁就得帮忙干活,端茶递水算是简单的,甚至有的就得做饭,还必须得当少土司的跟班,穿的衣服就是一些破洞衣服,根本遮蔽不了身体。
十岁以前光屁股那是很平常的,因为没有布匹做成衣服穿。
他们的父母天没亮就得去干活,直到天黑才回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江淮模糊的记忆中,似乎直到永乐三年王瑄率领军队攻破了他们的寨子,并把他们迁徙来西江后,他们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了一些。
“对了,你家去年收缴了多少粮食?”
高观询问江淮,江淮也诧异道:“怎么了?”
“我爹娘也要去给衙门打工,准备也把田地给出租给旁人种,我便问问你。”
高观解释着原因,江淮听后点头道:“二十亩地,收了三千六百多斤,三老爹他家给了我家两千斤,我家交了三百六十多斤田赋,留了一千六百多斤。”
“那也够吃了。”高观若有所思的点了下头。
虽然只有十四五,但在这个时代,他们已经是家中的小主人了。
江淮父母常年外出修西蛮官道,家里只有他和他弟弟,因此租田,称粮食,交税等事情基本都是他自己动手。
“你家有八口人,四十亩地,准备怎么租?”
江淮询问高观,而他们口中这些土地都是迁徙到西江后,明军直接发放给他们的耕地。
耕地由战俘开垦,迁徙到西江的百姓,不论汉人还是少民,统一都是每人五亩。
像高观家那种八口人的家庭比较少,四十亩地几乎让全家人脱不开身去干别的事情。
到了农忙的时候,高观父母还得去衙门请几个战俘来帮忙播种,秋收时候也一样。
“哔哔——”
忽的,哨声从不远处响起,俩人连忙走到了官道的侧边。
前方的西江镇牌坊后,百名穿着鸳鸯战袄,牵着挽马驼运甲胄兵器的明军正在往外走。
官道之上趁着新年散漫的百姓见状,也纷纷如江淮他们一样站到了官道两侧。
官道上的人并不少,一眼看过去起码百余人散漫在两侧,伸着脖子看向那正在赶路的军队。
不多时,队伍朝着江淮他们赶来,率领这支队伍的百户官来到他们身旁后还停顿了脚步,给了高观一脚。
“滚回家帮忙去!”
“姑爹,你不在家过年要去哪?”
高观挨了一脚也不生气,笑着对这三十多岁的百户官询问。
“石梯那边有狼烟,我带人去支援,你们赶紧回家。”
话音落下,百户官便带着队伍急匆匆走了。
逢年过节并不是明军能放松的时刻,尤其是西南的明军,总是要遇到许许多多作乱的蛮人。
西江镇的战俘,便是从这些作乱的蛮人之中俘虏的。
这些战俘是西江镇衙门的财产,通常需要被俘后为当地衙门做工三年。
衙门平日里关押他们,需要修建道路和桥梁的时候就会派遣他们去,偶尔也会将这群战俘当做人力,租借给镇民们,换取一份收入。
租借一個战俘一日的价格是五文,比起西江镇市面每日十文的工价低了一半。
“你姑姑倒是嫁了个好人,我听邻里说,你姑爹当年杀敌勇猛,然后才被从战俘中特赦为兵的。”
“屁咧!”听到江淮羡慕的话,高观无情戳破了这个流言:
“我姑爹他说,他当时是想着逃命,结果跑到了王都督的面前。”
“南边的生蒲刚好要杀王都督的马,结果我姑爹以为那生蒲要杀他,他这才从地上捡盾牌去挡了长枪,然后他才被特赦为兵的。”
“啊?”听到这话,江淮发懵,他没想到在西江镇民众人心中顶天立地的黎百户,居然是因为这么乌龙的事情才得到的特赦。
“当然了,听说王都督的马是太子殿下赐的,价值千金。”
“你说,救下这样一匹马,换个特赦不是很应该吗?”
高观骄傲的说着,江淮却挠挠头发:“那还真是挺应该的……”
“不说了,回家吃饭了。”用力拍了一下江淮的肩头,高观便加快了返回家中的脚步。
不多时,他们走入了西江镇的牌坊,在白墙黛瓦间穿梭。
在西江镇数千人中,近半数人都是曾经的靖难佞臣之后。
他们的名声不好,可才学却是实打实的。
对于学子来说,一个好的学习氛围比什么都重要,而走在西江镇街头,几乎到处都是朗朗读书声。
哪怕新年可以休息,却也有许许多多学子在玩耍时背诵一些关于新春的诗词章句。
很难想象,像西江这样的西南边陲小镇,居然会表现出不输于江南、江左之地的学习氛围。
在这样的氛围中,江淮他们也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并在最后在一条巷子前分开。
高观回了自己家,江淮也回了自己的家。
整个西江镇的房屋都是统一修建起来的,哪怕曾经作为土司农奴的江淮一家,如今也能住上白墙黛瓦的二合小院。
推开虚掩着的门,江淮还没走进去,便闻到了香味,听到了铁锅翻炒的味道。
抬腿走入院内,高观便看到了抱着自家弟弟,坐在天井旁的自家父亲。
江淮的父亲皮肤黢黑,个头不算高,勉强有五尺,甚至比江淮还矮上两寸。他此刻抱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娃娃,正在逗弄着他。
瞧见江淮回来了,他还打趣道:“去哪里找姑娘了?”
他说着本民族的语言,江淮听后无奈笑道:“我去找高观了。”
江淮说的是官话,他父亲能听,但不会说。
“大过年的找男人,你这种不行,要去找小姑娘,我跟你那么大的时候,已经认识你娘了。”
虽然只有三十岁,可江淮父亲却因为自小给土司当农奴,常年劳作而外貌老迈,看上去像有四十几。
此前他没有自己的姓,只有大日作为名字,而江淮的名字,则是他就读官学第一天,熟悉白族语言的教习给取的。
他原本的名字叫做大河,教习听到后就给他取姓为江,取名为淮。
他的教习是个缺了一臂的男人,他自称自己跟如今的东宫太子打过仗,断臂后不愿意在家里呆着,便学习五年考成了教习,从家乡渤海,来到了这滇西之地。
他觉得江淮天险是京城北边最后的一道防线,所以这个名字很威武。
不过就江淮自己学习四年来看,他总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太阳刚,还不如自家父亲的“江大日”来的威武。
“你不要乱说,我今年才毕业,慌什么。”
江淮坐在一旁,把自己弟弟江虎抱到了怀里。
江虎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因为总觉得自己的名字阴柔,他就用老虎来做自家弟弟的名字,尽管他从没见过老虎。
“我之前不是看你和街上的齐家小姑娘天天玩?”
江大日一脸坏笑的看着自家儿子,江淮闻言则是无语:“别乱说,齐家以前出过大官的。”
“我知道!”江大日拔高声音:“齐敬宗他兄弟之前当过尚书,但那又怎么样,我儿子长得这么好看,配他家怎么了?”
“你别说了。”江淮无奈的看着自家父亲,沉默片刻后才道:
“小齐娘子和隔壁陇川县的黄家小少爷有婚配了。”
“那没办法了。”听到自己钟意的儿媳和县里人有了婚配,江大日也顿时没了脾气。
说到底,作为曾经土司治下的农奴,他对和自己同身份的人还能好好相处,可一旦遇到高出自己的,就有些畏畏缩缩了。
在他看来,镇上和县里就是两个世界,自家儿子虽然好看,读书也十分厉害,但比县里还是差了许多。
其实这也是他不知道尚书是个什么官职才会这样想,如果他知道尚书是个什么官职,估计就不会怂恿自家儿子去找那所谓的小齐娘子了。
“吃饭了!”
不多时,一个健壮的妇女在厨房门口叫嚷了一声,父子二人连忙起身,抱着江虎就走入了厨房内。
饭桌上,一家人享受着难得的团圆,江淮的妈妈叫做金妹,是一个很爱笑的健壮农妇。
“我在镇上买了布,这几天给你们两兄弟做了衣服,等元宵过去,我们再走。”
毕竟在镇上住了那么多年,元宵节这种汉人的节日,也早早深入了金妹等少民的心里。
“这次还要去做工吗?”
江淮听到父母元宵过后就要出去,心里不免有些舍不得。
“要去,不过这次快了,听说还有二十里山路就修到蛮莫了,最多做完今年就没活了。”
金妹的语气起先还算愉快,但说到后面就有些惆怅了。
尽管西江镇种地也能养活自己,可比起修路,种地要枯燥太多了,尤其是清理野草的时候,一天下来腰酸的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