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壑记得自家父亲说过,发达地区的铁路与落后地区的铁路一旦联通,如果朝廷控制力度又刚好下降,那人口便会源源不断的涌向发达地区。
这种情况,对于大明当下地方疆域不稳的情况并不是一件好事。
“北方和西北已经稳固,只要西南不出乱子,江南修建铁路便不会有什么。”
朱高煦回应的同时看了一眼朱瞻壑,叮嘱道:“一昧索取只会让百姓积怨,朝廷过去六十年向江南索取了多少赋税,你心里应该有点底气。”
“早年有水利工程,百姓对于朝廷的怨言还不算大,如今水利工程渐渐完善,只剩下维护,那江南百姓自然会将目光投向其它。”
“江南铁路迟早得修建,趁此机会修建,总比将来没了钱再修建要好。”
“何况……”朱高煦顿了顿,饱含深意的看了一眼朱瞻壑。
“将财富集中到一处处理,总比跑来跑去要容易许多。”
朱高煦的话让朱瞻壑恍然大悟,人口集中就是财富集中,而财富若是集中在江南,那以大明官员与商人勾结的环境,若是日后再兴大案,那只需要在江南兴一场大案,就足够解决朝廷的燃眉之急。
朱瞻壑刚刚明了,朱高煦便对他继续交代道:
“重要的不是怎么抄家,而是再分配。”
“百姓的钱都集中到了这群人手中,而这群人的消费始终有限,如此一来,钱就会被限定在他们手中,花不出去。”
“这种情况下,朝廷若是要对其动手,那动手成功后要做的就是让钱流通起来。”
“兴基建是一种手段,还有官营贷款则是第二种手段。”
“不过这第二种手段若是玩不好,那便会发展成为如两宋官营高利贷一样的恶政,所以需谨慎。”
朱高煦所说的是北宋神宗时期王安石新政下推行的“市易法”,所谓市易法就是以略低于高利贷的利息向商户们提供贷款,商户们则以房屋之类的固定资产作为抵押。
不提市易法的高额利息,这项政策本来是一项让钱流通起来,发展经济的好政策。
结果,官员们为了完成工作任务,强迫辖下商户贷款,有需要得贷,没需要也得贷,朝廷因此收获了一堆烂账。
尽管神宗一度允许商人们将还款期限延长三年,按月还贷,但经历熙丰变法折腾后的开封城百业萧条,无论如何法外开恩,商户们都没有能力按时还钱给朝廷,所以才又有了宋哲宗年间的“大拘掠”。
所谓“大拘掠”,也就是财产大清查和收入大管控,而清查管控的对象,就是那些欠了朝廷贷款的商户。
这次行动中,不管大户小户,一概没收房屋,接管收入,直到他们将欠朝廷的钱连本带利还上。
当然,朝廷是“仁慈”的,特许小户“拘掠一半”,只按欠款的半数进行管控资产和收入。
这件事被谏议大夫梁焘得知后,他紧急上奏劝阻。
他认为把百姓每天的收入都拘掠到朝廷手里,不足的部分再勒索滞纳金,这是在断他们的生计,最后一定是百姓破产,朝廷也收不回欠款,谁也没好处。
也许是觉得上面这些道理还不足以说服朝廷,梁焘又站在朝廷的立场,以“贴黄”的形式从利益角度出发,对奏章内容做了一番补充。
不过这份贴黄的补充,就涉及到了北宋朝廷对天下吸血的手段了。
从这份贴黄中,朱高煦也吸取了不少从对付百官和富户的手段。
这其中内容大概是朝廷是高度优待京师之民,平常日子不怎么骚扰他们,所以京师之中能发育出数百家大姓。
若是遭遇战事,急需钱用,朝廷则可以将数十家大姓弄过来,一天之内就筹足了军费筹。
朝廷养着这些京师之民,平日不动他们,正是为了让他们在这种时候派上用途。
现在朝廷应该好好爱养这些因变法而遍体鳞伤的京师之民,如此再过个一二十年,他们又可以发育成若干大姓,可供朝廷在紧急之时取用。
这份拿“祖宗之法”说事的黄贴,实际上是在劝告朝廷,不要光想着吸血,也得注意造血和养猪。
血造多了,猪养肥了,到了关键时刻再吸血、再宰杀,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有意无意之中,梁焘道破了宋都开封本质。
在北宋治下,开封城富丽繁华了一百六十余年,但这种富丽繁华,并不是自由生长的结果,而是皇权疯狂吸血和官僚消费的产物。
开封是一座没有产业的城市,它几乎完全依赖“官吏兵卒消费”来维持运转。
这一点,朱高煦是在来到大明后,闲暇时翻阅北宋的《东京梦华录》所看到的。
在书中所描述的开封,虽然有着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乱的奢侈消费,但几乎没提到任何其他产业。
奢侈消费的群体,也是一群吃朝廷财政饭的群体。
倘若这群群体集体撤离,那开封的富丽繁华就会瞬间崩塌,整座城市也会瞬间失去活力归于死寂。
也就是说,宋都开封是一座纯消费城市,它的活力源头是权力集团的极尽奢靡,它的繁华背后是全国税赋源源不断地输入。
为了维持这种奢靡与繁华,权力集团在北宋全境长期实施高强度汲取。
即便在号称仁治的宋仁宗时代,也是民生凋敝,不堪重负。
官员陈舜俞就在奏折里公开批评仁宗朝的施政,说它“取民之财可谓悉矣”,用尽了所有盘剥百姓的手段。
在这样的吸血游戏里,宋都开封的百年繁华,不过是一场畸形的消费盛宴。
正因如此,士大夫才会无比怀念这个时代,至于升斗小民,不过是被身丁钱逼到溺死自家孩子的耗材罢了。
北宋用来对付天下人的手段,朱高煦并不会用来对付天下人,因为时代是向前的,每一代人和每一代人对生活的标准也有所不同。
活着是封建背景下的主旋律,而现在的大明已经摸到了工业时代的门槛,所以要追求的不仅是活着,而是要活好。
让天下财富自己聚集在江南,而后在江南反复收割官僚集团和与之勾结的大商阀,将他们的财富二次分配给百姓,这是能让大明朝维持下去的最佳燃料。
当然,这些燃料讨论到根本,还是百姓,毕竟这些财富是官僚集团和大商阀勾结后从百姓身上压榨而来。
他们朱家虽然是当下最大的地主,但朱家当地主的前提是统治维持下去。
如果统治维持不下去,那官吏顶多就是跪下磕头,但他们朱家可就是身死道消了。
明末二十余万宗室被屠戮的场景,就是统治维持失败的下场。
思绪落地时,担着朱高煦的步舆也落在了地上。
他走下步舆向殿内走去,殿阁的大学士们则是还没有返回武英殿。
走回偏殿内坐下,朱高煦看向了朱瞻壑并开口道:“海外的政务熟悉如何?”
“基本已经熟悉,儿臣以为简单的让东洲三国百姓挖掘金银只会让他们滋生恨意,必须要让他们也享受到工作带来的好处,他们才会心甘情愿的继续为朝廷工作。”
“与此同时,朝廷也应该在日后加快对东洲、北洲的人口迁徙,另外对东洲和北洲的宣慰司还要加以限制。”
“日后若是有新式的武器出现,必须要以本土的军队为主,始终让本土领先海外,这样才能在海外发生暴乱时抢占先机。”
“此外,尤其需要注意船工和军械局工匠的流动,一旦他们出走海外,将是朝廷莫大的损失。”
朱瞻壑话音落下,朱高煦对他询问道:“两大洲距离大明始终太远,若是朕要册封你的兄弟前往当地,你是什么看法?”
“儿臣对几位弟弟十分信任,但其余藩王……”朱瞻壑声音压低,表明了意思,也没说的太明显。
“人言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拉倒。”
“你有这想法也正常,你的兄弟和子嗣若是足够多,那倒也没什么,若是太少,那就不太行了。”
朱高煦没说太明显,需要朱瞻壑自己领悟。
朱瞻壑闻言作揖,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上前为朱高煦斟茶,朱高煦也提起朱笔打开了那一本本奏疏。
第526章 扶危济困
“卖报卖报,江南铁路即将勘察结束,铁路贯通江南!”“卖报卖报!”
“给我一份!”
“我要一份……”
四月,随着第二季度的《大明报》刊发,江南普通百姓直到这时才知道了江南即将修建铁路的事情。
对于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商贾和平民百姓来说,铁路他们已经不陌生,但对于繁华之地的江西、浙江各地,他们却只在报纸上见到过火车和铁路的素描图,并不知道火车和铁路长什么样子。
人往往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此前看到其它地方有铁路,而江南没有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但随着其他地方铁路越来越多,那作为赋税之地的江南自然会心生不满。
“早就该修建了!”
“没错,不在江南修建铁路,修去那种贫寒之地,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坐上火车,要是朝廷能让我等随意走动的话,我们倒也能乘坐两京铁路去北京看看。”
“实乃喜事,当浮一大白!”
火车的消息成为了江南的头版,相比较下,颜李案的风波却并没有那么惹人关注。
这并非是百姓麻木,而是报纸上对于颜李案结案的报道是比较模糊的。
报纸上并未报道抄家所获多少,只是以一句“累财千万计数,主犯车裂,其余流配”为结案报道。
正因如此,所以百姓们显得并不关心。
相比较颜李案,他们更在意江南铁路的事情。
当得知江南铁路有两条,两条合计里程三千三百余里后,许多底层百姓立马高兴了起来。
按照他们过往所看报纸的内容,三千三百余里铁路,起码要修建十余年,用工百万计数。
加上朝廷的工价通常高于市价,故此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份可以长期依靠的生计。
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几年,相比较一年干不了半年的力工,铁路修建所需要的民工更能解决江南底层百姓的就业问题。
不仅仅是普通百姓在高兴,就连原本还在因为“颜李案”而谩骂三杨的许多乡绅富户都纷纷高兴了起来。
颜李案过后,江南乡绅富户被牵连一片,毕竟自古以来,乡绅富户的子嗣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科举从仕。
倘若真的没有天赋,那为了家族,去谋一项吏员的差事也是不错的。
毕竟即便只是吏员,获取情报的手段也要比普通的富户强上太多。
乡绅富户之所以能富裕,主要就是情报掌握的比普通百姓要多。
正因如此,颜李案收割了近乎五成以上的北方和江南富户乡绅。
这样的情况下,幸存之人不痛恨三杨不作为才奇怪。
只是现在三杨谏言修建铁路,这无疑会使得江南的繁荣更上一层楼,而这样的结果,也让这群幸存的乡绅富户平息了不少怒气。
江南铁路是三杨为自己想好的退路,而事实是这条退路也起到了作用。
消息传回北京后,散班后聚首的三人坐在杨士奇府邸上议论着接下来的安排,毕竟不能浪费这个官吏一空的机会。
“朝廷从地方上选了七千多名举人任职,加上一个月后的科举,这次只要挑选出得力的才子,江南一百多位进士席位足够填满江南正五品以下的空缺官员。”
“至于正五品以上的那些空缺,也只有暂时让旁人暂摄,待日后累功操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