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心底泛起凉意,不禁喃喃道:“葫芦僧错判葫芦案……”
之所以有错判,很大程度上在于那位葫芦僧拿出的那张护官符。
而五姓七家,难道不就是一张护官符吗?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后世如何去看待五姓七家门阀?
千年传承,经义传家?
事实是,每一家都有曾经手掌兵权的将领……换句话说,和红楼梦中的四大家族是一脉相承的。
门阀,门阀,在这个时代,不仅仅是参与到朝政中,影响力不仅仅在于上层,在社会中下层的影响力更为恐怖。
皇权不下乡,这部分的权力真空……被五姓七家为首的世家门阀所占据。
难怪从隋文帝杨坚开始,历任皇帝只要是想有所作为的,一直致力于削权门阀,但可惜一直效果不佳,就算是武则天辣手为之也效果平平……中唐晚唐时期,清河崔、博陵崔、闻喜裴、赵郡李几乎是宰相轮流排排坐。
这种门阀制度……除了肉体死亡,由下而上遍及天下的疯狂战事之外,几乎不可能用政治手腕来削弱乃至消亡。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事起
既然是上下一心要把这事糊弄过去,李善也没去做圣母的打算,更何况他本人……前世的时候就没什么道德洁癖。
如今河北已经没什么事了,李善一门心思就等着回长安……只是凌敬这老头召集诸多友人齐至清河,毕竟此去长安,残生再难返故土。
李善倒是提过一嘴,真不想去就不去呗……结果凌敬大发雷霆,感情是老夫没用了,你之前的许诺全都不算数了?
唉,这老头真犟!
十二月初四,诸多山东名士设宴为凌敬送别,李善已经让亲卫先回馆陶,准备第二日乘船从永济渠南下,接上馆陶诸人,直抵卫州。
城内设宴,名士齐聚,李善既没有资格掺和也懒得掺和,索性出城闲逛。
清河县外,数十骑兵沿着清河不急不缓的向东驰去,亲卫环绕中的李善看上去颇为自如……经过三个月的历练,这样的速度他已经能适应了。
放缓马速,李善指着滚滚东去的清河水,笑道:“当日若不是定方兄先冲阵破营,后指挥若定,如今吾等不知尸骨何处。”
李道玄看向苏定方,这一个月来后者随其北上东进,实在是少有的将才。
李道玄没啃声,而柳濬和薛忠却笑着称颂……虽苏定方善战,但却是君筹谋夜袭。
一旁的马周听得甚是无聊,心想这厮脸皮也忒厚了点,有事没事就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现在谁不知道河北战事中,他李怀仁做了什么!
李善……呃,虽然仁义之名在山东河北远播,但这种名声也是需要维持的,特别是在长安城内。
虽然有李楷、王仁表、武城张等人吹捧,但这种力道如何能与河北战将的吹捧相提并论呢?
李道玄这边就不说了,宗室子弟,而柳濬和薛忠,一个是京兆府柳氏子弟,一个是李世民心腹薛举的族侄。
“兵力调配已然妥当,如若再无风波,想必不久后就能在长安重聚。”李道玄笑道:“待到那时候,必要登门拜会。”
李道玄如今是河北道行军元帅,北上东进,收复诸多府州,但他自己也知道,这个位置他是坐不久的。
安抚山东一事,明面上是洛州总管程名振,巡视山东的使者魏征、崔昊。
但暗地里是李道玄配合凌敬等夏王旧部,据说北上冀州的魏征被气得够呛,人家连屁股都已经擦干净了。
李道玄麾下兵力陆续调往洛州、刑州、魏州,但自己却留在了清河,主要就是给凌敬撑腰的。
“道玄兄客气了。”李善笑了笑。
“不言相谢,但总要拜会叔母。”李道玄笑道:“德谋启程回京之前提起,回京后必要去讨一盏茶。”
薛忠也笑了,“德谋、宝琳都言,叔母烹茶必咬盏。”
“技近乎道。”马周啧啧道:“也就李德谋、长孙冲寥寥数人一品。”
简直了,那玩意有什么好喝的……李善也是无语,马周都提起好些次了,他一次都没品过。
此时,清河上,一艘两层高的船只正由东向西驶来,船头上悬挂着清河崔氏的标志。
船只并不大,小巧典雅,二层船舱的窗户微微开了条缝,李善转头看去,似乎有人在往外窥探。
“倒是巧了,那跨骑白马的便是李怀仁。”崔信靠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块玉佩,笑道:“来来来,看看可适意?”
“夫君此言太过轻佻。”张氏嗔了句,拉着女儿走到窗边。
三日前,崔信阖家乘船探视武城张氏,今日回返清河县,正在在这儿遇见出城闲逛的李善一行人。
“身量倒是挺高,啧啧,真是好相貌。”张氏掩嘴笑道:“的确黑了些呢。”
崔小娘子也不羞涩,定睛细看,河畔数十骑中,一位少年郎跨白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众多骑士环绕中,更显得威势不凡。
“李怀仁左侧的就是淮阳王李道玄,下博一败,本无幸理……”崔信瞄了几眼,“结果不仅生还,更能得李怀仁之助平定山东,真是时也命也。”
“李怀仁右侧的是高雅闲义子苏定方,据闻便是他当日连夜奔袭武城。”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氏笑盈盈道:“三伯对苏定方颇为赞誉,赞其日后必为名将。”
随着船只缓缓西去,岸边骑士渐渐变小,崔小娘子关上窗户,想起昨日在武城听到的那一番言论。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绝境之中,筹谋夜袭,放火焚营,连夜奔袭,这不是谁都能做得出的抉择。
对局势的分析,超凡的胆气,高超的谋略,对时机的把握……缺一不可。
更让人赞叹的是,本能自行脱身,却不弃妇孺……不夸张的说,李善仁义之名,除了设伤兵营之外,主要就来源于自冀州南下途中的所作所为。
虽然辛苦,虽然危险,但李善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这样的少年郎,又有一副不错的皮囊,崔小娘子虽然才九岁,但却是世家嫡女,见识不凡,早已心折。
船只微微一顿,还在出神的崔小娘子身子一晃,一旁的张氏伸手扶住女儿,眉头微蹙。
此番回娘家,张氏倒是听到了些风声,曾有人询问凌敬,但不得李善来历。
如果是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没有遮遮挡挡的必要。
如果不是世家子弟,李善未必是个好的选择……只是夫君对李善颇为赞誉。
这时候,外间传来一声高呼,“四叔,四叔!”
崔信眉头一皱,大步走出船舱,看见岸边的侄儿,清河令崔虔正在岸边,神色颇为焦急。
“四叔。”崔虔等不及的跳上船,低声道:“魏玄成自冀州回返,听闻方四郎一事后大为震怒……”
“大为震怒?”崔信一头雾水,不是都已经解决了吗?
当日女尸送至县衙,时势所迫,魏玄成不得已和清河小房达成协议,与方四郎和解。
接下来不过是补偿而已,送回庄子,送回田亩,再补偿一笔钱罢了。
崔虔一脸的窘迫,“小房的崔昊将方四郎下狱拷打,口供……方四郎举兵附汉东王。”
“侄儿……无力相拦。”
崔虔身为清河令,又是嫡系子弟,但在族内的地位不如身为东宫太子千牛的崔昊。
崔信气急反笑,“就为了其堂弟的那点面子,置法度、族规于何处?”
崔信当日已然向魏征许诺,若是祭田不适相让,族中另拨两百亩良田补偿。
说的小点,是崔信毁诺。
说的大点,是崔氏毁诺。
当崔信急急赶到县衙门口的时候,沉重的马蹄声突然传来。
数十骑疾驰而来,挟着风雷之势。
虽是淮阳王李道玄为首,但崔信第一眼看见的是被环绕在中间,双目如电,面色冷峻的李善。
第一百八十四章 沉默
对于世家门阀,李善这儿穿越着有着与这个时代人不同的感触。
即使和李楷、李昭德、王仁表相善,即使对那位崔信有着好感,但李善对于门阀总有着隐隐的疏远,有着隐隐的警惕。
总的来说,就李善所见,世家门阀也不是洪水猛兽,并不是毫无底线。
但是,当李善走入县衙,看到被拷打成重伤的方四郎之后,才意识到,世家门阀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但那一个个人并不能代表世家门阀。
换一句话说,崔信是有底线的,但清河崔氏……未必有底线。
而今日所闻所见……血迹斑斑的口供,无辜入狱被拷打成这般模样的方四郎,还有被夺走的家产,被匆匆掩埋不知何处的女尸……
这些都突破了李善本人的底线。
我不是个圣母,甚至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总有些底线是需要把守的。
李道玄、崔信径直入堂,李善悄无声息的站在角落处,冷眼旁观。
此刻的魏征,已经是面红耳赤,不顾两位清河小房长辈在场,痛斥崔昊。
在清河崔氏族内,崔昊比清河令崔虔的分量要重,但在东宫内部,他的分量远没有魏征重要。
从魏征的角度来说,安抚山东,是需要世家门阀的配合的,但总的来说,是需要安定河北,不使民间生乱。
毕竟之前在门阀世族最为集中的山东,河北道两位实际统领者,窦建德、刘黑挞都出身平民阶层。
好不容易将这事儿糊弄过去,魏征不过只离开了五六日而已,没想到却变成这幅模样。
更别说魏征本人乃山东名士,说出口的话连续两次被人当成放屁……光是这口气也受不了。
崔信看了几眼那张已经画押的口供,转头递给了李道玄。
接下来很自然的,口供落到了李善的手中。
“提前聚数百兵丁起事,附刘黑挞叛乱……连贝州总管兵败身死这个黑锅都要栽在方四郎头上。”
李善嘿嘿笑道:“倒非无智之辈。”
一旁的马周微微颔首,魏征当日在魏县许诺,降卒皆免罪归乡,但叛军中的将校头目就不大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