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周经这时候插话。
“……周大人请稍待!”朱厚照一抬手,他是当得机得势,怎么会给你打断,“其他的问题本宫可以不计较。但事关父皇,吴大人必须撂个话下来!父皇圣天子在朝,父皇的德行,究竟够不够让王越凯旋而归?!”
“陛下之圣德是能够护佑我大明朝的各位将军都百战百胜!不独缺王越一人!”
这个问题吴宽是没办法的,他已经把话往小了说了。
朱厚照则不计较这些细节,得了这话之后立马定性,“那好了。就是说你们也认为王越将军领兵,是可以取胜的。周大人,您听到了,您的问题,吴大人已经帮我回答了。”
这……
这个话现在就不能反着来说了,
不然就是说皇帝圣德不够。
“殿下!”周经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边关军情是朝堂大事,不是说得赢就是有理的。将在外求取百胜,自然是仰赖皇上的圣德,这话不假。既然这样,为何不换个一时的君子、为国的忠臣呢?难道殿下真的认为派一个德行有亏的小人是有利于朝廷、有利社稷的吗?”
朱厚照真是对这群人感到无奈。
“周大人的问话太过书生气。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统兵之帅要真那么容易选,父皇和列位也不必在这里相争了。他王越是知兵、知战之人,在这个时候自然是要推他出来。就像你周大人是刚正不阿之人,所以父皇任你掌管天下钱粮之所。本宫为何不举荐你去任三边总制官呢?”
“周大人,我也真想问一句话,”太子的语气到这里有叹息,有无奈,“究竟是坚持自己心中所谓的正义和正道重要,还是国家的安危、百姓的生死更重要?为了所谓的肃清朝纲,自认为是在做正确的事,可这个正确的事的背后,却是朝廷派不出当世名将,大明不知道要多死多少士兵和百姓,那一具具尸体难道就是坚持的正道?”
“你们说了半天,无非就是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国家要用君子,弃用小人,这是正理不错。可你们有谁提过一句边关的将士、边关的百姓?王越统兵之才,当世之最。派了他,我大明的百姓、士卒才能最小的伤亡。这些你们考虑过吗?”
吴大人说:“可殿下怎么知道,王越就能令我军、民伤亡最小呢?”
“那你又知道吗?!”朱厚照狠狠的反问了一声,“此类事难道不是根据过往的经验和实例?王越与鞑靼交战很少战败,他是最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我再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周大人、吴大人本宫是信的,可朝中又有多少人,不敢发声支持王越,那是怕与李广扯上关系!”
“殿下!陛下是贤明君主,贤君在位,哪里会有殿下口中那么多的小人?”周经出声反制。
朱厚照小手一挥,“你别和本宫扯什么贤明与小人了!今日在这乾清宫的人,你们都知道本宫刚刚讲的那种人到底有没有!你们也都是为了我大明鞠躬尽瘁的忠臣。王越是当世名将,可现在朝廷却因为局势而派不出来,你们都给本宫想想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君子与小人的争论太多太甚?”
“前有言官风闻奏事,胡乱指责官员,连你周经都成了小人!史书上这难道不是徒增笑料?!现在又到父皇面前做这样的争论,若你们赢了,那是什么结果?那就是朝廷派了个不如王越的,你们高兴了,本宫告诉你们,鞑靼比你们更高兴!”
第五十七章 用人之法(三)
周经算是听明白了太子的话了。
“照殿下的意思,朝廷用人不必过问德行,而是要看才能。若才能过人,哪怕德行有亏,朝廷也要坚持用之。”
如果朱厚照不是个后来人,
在这里就很容易被绕进去。
因为这个用人方法确实有很大的弊端。所以千百年来,我们的文化里一直强调,德要为先。德不好,能力越强,危害越大。
周经是老臣了,自然一眼洞穿这一点,“或许一时、一事用上这样的人可解朝廷之困,可这样一来朝廷不对人的德做要求,往后岂不是满朝尽为小人?”
“本宫从来也没有说过朝廷用人是才比德先。而且周大人还未明白本宫刚刚那些话的意思。这么说吧……假若今天李广还活着,那么王越自然就派得出去,这一点周大人想必心里也清楚。但现在李广死了,这人就派不出去了,为何?这是君子与小人之争吗?非也,这是朝局的派系斗争。而这种派系之别僵化了朝廷的用人之法。”
“为何?就是因为有太多像诸位大人这样的人,时时刻刻把‘王越是李广的人’这一点作为他最重要的特点,继而极力反对。你们说他是小人,所以担不了重任。但你们心里其实知道,王越这个人是有才能的,他打得了胜仗。可现在的局势却派不出这个人,这难道不够令诸位大人担忧吗?”
“周大人说一时、一事。本宫也要说一时、一事,是,眼下这个关口,依照各位大人的意思或许不会有什么大祸。可这样以后,朝堂的派系斗争就会取代用人得当。也就是说只要这个人不是我们的人,那么便弃之不用。长此以往,这又是什么结果?”
“所以……”皇太子朝皇帝也见了下礼,“今日我真正要保的不是王越,而是我大明朝的用人之法。国家要用对人才,方可长治久安。王越确不是什么濯清涟而不妖的圣人君子,可眼下却是西北边关形势的最好人选。这口气保不住,且不知往后会有多少天降之才折戟于门户之别,最终无法为国效力!”
这段话连续不停,说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
而且一句用人之法,深度够、情意真,怕不是轻易能反驳的。
弘治皇帝自己都觉得赞叹,叫他想,是想不出这四个字的。
周经和吴宽都一时失言,心中隐约有些震撼。
不过指望说服一个六十岁的、思维已经固定的人那是不可能的。
朱厚照也不指望说服他们,他就是要和他们争。
就像大礼议那样,越争理越明。不争永远都是他们那一套。你永远翻不了身。
但……弘治皇帝似乎有些‘得意’,大概因为儿子的优秀,或者觉得他们二人不说话,是给太子说服了。
于是乎心中忍不住欣喜,便追上说道:“周大人,太子说的不无道理。一个李广死了,竟还导致朕派不出一个名将,这可不应该存在于明君贤臣的朝局当中。当初,也是各位大臣力谏朕杀了李广,如今弄成这样一副局面。万一真的派了一个不如王越将军的人去,打了败仗,苦了边关的百姓,这罪孽岂不深重?朕可不想让后世子孙,把一句‘文人误国’的评语用在我们身上。”
中间那句还不忘说说自己的委屈,看来是憋了很久。
但朱厚照眉头一动,心中一咯噔……自己这亲爹是很烦周经不假,所以讲话大抵不会好听,可对周经这样极高傲的人,说出文人误国这四个字……不会出事吧?
还没等他这个念头全冒完,
极其注重脸面和自尊的周经果然是受不了,当了几十年的官,一辈子忠诚为国,最后给皇帝来一句文人误国,
这话出了乾清宫,传到其他人耳朵里,
他周经还如何自处?
只见他立马面色戚戚然、愤愤然,几欲流泪,“臣执掌户部以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实不曾觉得有误国之举,今陛下有此言,必是臣有大不当之处,否则如何担得上误国之言?况臣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如臣之衰者,岂能久存乎?臣愿脱下官帽,褪去官服,留待有用之人!”
说完这些,周经是很正式的,把帽子拿了下来放在身前。
他这么做,其实也给吴宽一个压力,这是他们内部的舆论互卷。否则不是显得吴宽贪恋官位?
所以吴大人也得把官帽放了下来。
朱厚照无奈叹息,
他就知道,争得激烈了,最后都是这样一个套路。搞来搞去搞不出新花样。
弘治皇帝一时间也有些微愣。
不过老实说……皇帝不喜欢周经、太子不喜欢吴宽,干脆都让这两人走了拉倒。
只可惜现在还不行。为了李广流毒,不惜更换周经这样的大员,这于太子的贤明有害。
但朱厚照也不打算去哄这两位受了委屈就要撂挑子的老大人,
正待弘治皇帝一时无措之间,他很不客气的讽刺,“周大人、吴大人的耳朵可真是金贵的很,便是一点儿逆耳之言都听不得,你们平时劝谏父皇、教导本宫都说要虚怀纳谏,忠言逆耳利于行嘛,说这是圣人之德,怎么着,父皇说了你一句,你便要辞官不做了?!作为臣子,非要逼得君父看你的脸色讲话,看的本宫迷迷糊糊的,都分不清谁是君!谁是臣!”
“殿下口舌之利,下官早已领教。若殿下对微臣有如此不满,何不正好去了微臣之官职?”吴宽也辩不下去了,辩一次他就要戴一顶吓人的帽子。
朱厚照句句不饶他,话里狠着一股劲,“去了官职简单!但要说清楚,你们不要把忠臣二字按在自己头上,把昏庸二字按在本宫头上。今日之事要原原本本的写成文章传出去。何意?”
“你们是忠臣本宫相信,可也要叫天下人知晓,本宫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护着李广那样的奸宦,一样是为国为民,父皇也从未有一字一句要你二人致仕,这是事实吧?你们辞官明晃晃的缘由,一是君臣于朝廷选官用人之间的意见不合,二是对父皇的话产生了怨念。好啊,我大明的官员了不得,要么皇帝得同意他的谏言,要么皇帝得哄着他说话,如若不然就要辞官!”
“若父皇真有旨意,应了两位大人的致仕,那东宫也要下一道旨意,大明朝凡我东宫之下,以后任何人和您二位大人说话,都得陪着小心。不要问为什么,问就是连皇帝说话都得陪着小心!”这话越到最后,朱厚照的声音越发严厉,还动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开什么玩笑,上面还能被下面威胁了。动不动就辞官,不就是想着可以当个忠臣,千古流芳吗?我就要让你当不成这忠臣、直臣!
别给我整舆论压力那一套,说了要在舆论场上卷死你们。
朱厚照有的是办法整治这些人,因为你在乎的东西、你的弱点明摆着的。
真要是东宫出了这道旨意,那可就是千古的笑话。
而周经是极重名声之人,他一看辞官都辞出这么个结果,这样就是辞也不是,不辞也不是。
于是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悲愤,忽然之间嚎啕起来,“陛下!您要为老臣做主啊!太子殿下三言两语就给臣等说成了是不忠君父之人,可微臣的心意陛下最是明白。微臣斗胆陈奏陛下,教子不可宠溺过甚啊陛下!”
朱厚照:“……”
这,和哭着说您快多管管您儿子有什么区别?
第五十八章 上谕
弘治皇帝是老好人一个,而且他现在心情舒畅。
该说不说,他看自个儿儿子气这些往日里油盐不进的大臣都快要上瘾了。
多亏是生了个好儿子,不然他今日如何能这般过瘾?
既然心情不错,他也就不讲那些让气氛紧张的话,伸出手安抚安抚大家,“好了,两位爱卿。朕呢,让太子少说几句。你们呐,也不要再讲什么辞官的话了。咱们君臣还是回过头来说说朝廷的用人之法才是要紧。”
朱厚照暗暗哼了一声,
他可不是开玩笑,这两人要真的因为今儿这件事就辞官,那他真的就回去发东宫旨意。
多看了五百年,可能正经事儿干不出几件,损人的办法脑子里却有一大堆,不把你恶心死誓不罢休。
不过眼下,这的确不是要紧之事。
“父皇,不如这样吧,”朱厚照想了想,“一是,父皇能否发个上谕?将今日两位大人与儿臣的对话详细记录,提出朝廷用人之法不可囿于派系之别,更不可对推荐了王越的朝臣肆意安插罪名。二是风闻奏事归风闻奏事,不要胡乱弹劾朝中大臣,尤其是弹劾周经周大人的那个张朝用,周大人何等样人,没有人不清楚,这样弹劾实在没有道理,不过言官不以言论获罪,父皇便不要治他的罪,但要在上谕中点名批评他,以示警戒。三是,三边总制官要以最能胜任这一标准来拟定人选,不管他是谁的人,或不是谁的人。说到底,朝廷上上下下那都是父皇的人。”
“嗯。”皇帝点了点头,“周爱卿和吴爱卿以为如何?”
仅看这三条,他们两位也说不出哪一句是不妥的。
虽然和他们想象中的差距很大。
但他们今日在御前已经和太子相争到这个程度,太子说出了一个正理,一样对国家有好处。
这样的话,他们那个‘君父昏庸、臣子力谏’的套路就不好使了。
因为君父也有自己的道理,也讲得通,只不过和你不一样,你还一定要反对,这叫什么?
这叫抗旨不遵。
没有道理,皇帝要听大臣的吧?
宣扬出去,舆论场上也肯定是双方都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朱厚照要做的就是这样,就是要当他们‘搬出道德圣经,一棍子把你打翻在地、说你错得不能再错’的时候一定要讲出自己的理来。
不能给他们辩得哑口无言,否则即便强行发个上谕马上就给你定性成昏君!
长此以往事情就难办了。
现在辩了则不一样了,
你为国为民,我也为国为民,只不过角度不一样,你非说我是昏君,那我就弄你。而且大张旗鼓的弄你,把你的名声搞臭。
可就眼下这个结果,实在也难以令周、吴二人称心如意。
所以皇帝问他们,他们这心中也是觉得有些像闷了一声气一般。
“陛下若要坚持这样发,微臣也只能领旨了。”
这话看似服软。但服的是权力的软,不是道理的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