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袖口里拿出来一张地图,那是他在草原上用的,
“诸位,我年纪尚小、读书也不多,知道的东西较大家也许都少,但是我认得这张图,北方是鞑靼、南方是大明,中间所分隔的就是长城,而长城之上画的红圈圈,就是鞑靼人几十年来兵锋所指之地……我在军中经常和众将士一起看这张图,看完了其实就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复套、为什么拨银百万、为什么整军备边。”
……
……
朱厚照又将亦不剌召进了宫。
他不会让亦不剌跳舞、或是想个什么其他的法子去侮辱他,真正的强大,不在这个地方体现。
他还是照正常的礼节来召见他。
因为当日是大朝会,场合太过正规和严肃,所以有很多话不太好讲。
今天则随意些,他带着亦不剌在殿前的广场上慢慢闲走。
“达延汗是个什么样的人?”
亦不剌虽然年长,但地位不同,他也只能落在身后,“……达延汗,他是由一个叫满都海哈屯的女人带大的,这个女人像男人一样厉害,在她的教导下,达延汗一样雄心勃勃,他立志统一蒙古,为此不断的征服其他部落,抢夺男人、孩子、牛羊和草地。先前所说的济农,就是他派到右翼蒙古来的。”
“有招降他的可能吗?”
“绝没有。”
没想到想到皇帝叹气一声,“那真是可惜了,这也是个英雄,若他愿意为朕效力,为朕一大将,那么我们之间合力,还可以向西征伐。其实,朕也不愿意打仗,你以为朕是为了什么雄心,派遣几万人到草原上去找你?错了,朕只是不想被你们打。”
“陛下,永谢布部落已经……”
“你们我知道。其实互相之间友好相处,互市也仅是个微不足道的要求罢了。朕这个皇帝,做不了你们成吉思汗的事,没有想过到处屠戮,包括永谢布,只要不背叛,有什么问题需要刀剑相争,不死不休?”
亦不剌听到耳朵里,心中颇为感触,“皇帝陛下能这么想,那真是我们两方百姓之福?”
“我们,两方?”朱厚照侧身,眉头一挑。
亦不剌心头巨响,“臣失言,是我们一方!”
朱厚照轻轻一笑,自己又向前方走去,“这还是你第一次自称臣。”
亦不剌也觉得。似乎慢慢的就被各种方式弄得俯首称臣了。
“你的四女儿似乎很小,只有十三岁?”
“皇帝陛下放心,她很懂事,是臣最疼爱的女儿。”
“那朕岂不是夺人所爱?”
“没有,皇帝陛下愿意施恩,永谢布部落感激不尽!”
“朕不会小气的。”朱厚照没有抠搜的习惯,“你说的水草地,你自己去选,谁要是眼红,周尚文就在大同驻守,朕会下令,令他与你共进退。你看上别人的,如果他不愿意给,就和朕说,到时候一起派大军抢过来就是。汉人对于友好的人是非常大方和热情的,这你尽可放心。至于其他的生活物资,就像你说的,按价购买就行,大明不会不卖的,民间不卖,朕来卖你。”
亦不剌听着提气又大喜,“臣谢过皇帝陛下!”
“你的女儿嫁给了朕,我们就是一家人,以后千万不要说什么我们两方,朕不爱听。喔,对了,你年纪很大了,你的儿子们呢?他们不见见朕吗?”
亦不剌心头一震,难道是在这里等着呢?
“臣有三个儿子,他们都在大同。”
儿子不带过来,其中考虑……也能理解吧。
“你该带过来的。”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肩,佯装责怪,“如你所说,达延汗此人无法招揽,朕与他也必有一战,而大明如今兵强马壮,他如何能胜?
到那个时候,那么大片的草地,交给谁管理?你啊?不行吧,我们汉人有句话,叫五十知天命。况且,雏鹰总得要自己展翅,不能总是躲在巢里。”
亦不剌这句话听懂了,
他激动般的跪了下来,“臣谢过大皇帝陛下!臣在此起誓,永谢布部落永生不会背叛大明!”
“都说了是一家人。”朱厚照去将人扶了起来。
那日在朝堂上,展现的是大明的强硬。
但倒了私下里,许多好处都可以承诺,许多暖心的话也都可以说。
要硬能硬,要软能软,这样人家才舒服。
“你的儿子们,就是朕的内兄,只要大明与永谢布部落一起征伐,那么所打下的土地自然一起分享。朕,不至于这点道理都不讲。”
皇帝抬着他的胳膊,笑容和善,“但是记得,选水草地的时候,可不要离大同太远。不然,朕怕你记不住回头的路。”
亦不剌听得内心发寒,在他的印象里,即便达延汗在十五六岁时也没有这样的心智。
第四百一十二章 死去的意义
韩十二郎是挤进去的,他在长身体,不过还未成年,总体上还是小这些军学院的学生一号。
小的时候他是孤儿,在边疆长大,见了太多不大不小的战斗,后来只有出身军学院的喻自在教了他一点儿东西。
他至今还记得在千牛堡的战斗。
在那之前,他从没见过喻自在那样的人,那样给他感觉见过很多世面、懂得很多知识,可以十分相信和依赖的人。
其实来到军学院之后,韩十二郎渐渐明白了。
喻自在没多么特别,他就是运用了一些在学院里所学到的军事技巧和对鞑靼人的了解。
但那个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就像一个小男孩儿崇拜着自己的父亲,直到后来长大了,看到父亲也满身伤痕才明白,
那个人不是超级勇士。
没有人是。
不过,这从不代表轻视。
相反,他至今都想念喻自在,想念那个最后力竭,还要和敌人同归于尽的男人。
如果他没有死在千牛堡,
那就好了。
人群之前的马荣意气风发,他很会说话,
他形容的战场流矢漫天、惨叫不绝,就像那一天;
他形容的战场万马齐奔、尸横遍野,就像那一天……
他就像喻自在一样,在讲述鞑靼人的战斗习惯……
授课的最后,马荣让人们提问。
他看到一个年纪还不大的人,比他还小,
“马将军,学生想问一个问题。”
“好,你说。”
马荣想着,不论是有关于战场的任何问题,他应该都有信心回答。
但是韩十二郎问的不是。
“马将军,学生想问的是,我们打赢了,但对那些已经战死的人来说,胜利又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让站在上面的尤址都有些惊了,这不是捣乱吗?
还好马荣眼疾手快,“尤公公!”
人多,他只能很微微的摇头,“这个问题,我来回答。”
随后转身,“请问,小兄弟贵姓?”
“姓韩,名十二郎。”
“很特别的名字。”
“我的义父给我起的。”
马荣利用这两句话的时间,很认真的思索了这个问题,“各位,为了回答好这个问题,我想讲一个人的故事。他是我们军中年纪最大的一名军人。”
“他的名字,叫陈久,年四十六岁,原本大明骑兵四卫,没有一卫愿意要他,但他是立功之人,而唯一的要求就是加入。没办法,后来辗转到了我的手下。我问他,你那么大的年纪,为什么还要当兵,万一战死了,家中老母、膝下儿女,该怎么办?他说,我没有老母,也没有儿女,自己就是混口饭吃。”
“这次在攻打鞑靼人的时候,他……死了,临死之前,他跟身边的人说,他后悔没有更早当兵。在抚恤的时候我们知道,陈久原来有一对儿子,但是死在了鞑靼人的铁蹄之下。”
马荣望着韩十二郎,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死去的人不会说话,他们没有告诉我,活人的胜利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也许,我们能活得好,就是他们死去的意义。明人守明土,唯此而已,无需理由。”
这里很安静,
但是韩十二郎的心里很吵闹。
在这一刻,他忽然醒悟,其实喻自在的死换来了他的生。
但这个念头让他难受,
他并不想用喻自在的命作为自己活得好的代价。
九月的京师又下雨了,
过来给牺牲的将士们在书院的战士碑上刻名字的三个工匠拎着工具躲进了廊檐,韩十二郎就在廊亭里读书,他看到了之后走过来,问这些工匠:
“这个刻字的本事能不能教给我?”
工匠们看他身着军学院学生服,不敢怠慢,但也只能客气的拒绝,“小公子,小的们这就是些微末伎俩,也不是不能学,但是学来总归无用。”
“有用的。将来,我给自己刻。”
后来军学院有一个先生路过,看到韩十二郎趴在那儿和一群工匠在一起,本想过去说些什么,只不过走到半道儿又停了,下雨天练不了武,而军学院里关于读书的要求,韩十二郎次次都是第一等,算了。
……
……
天气渐凉,至十月时。
丙寅科的科举正式开始。
多少年来,朝廷第一次在秋天进行科举,好些人还真是不习惯。
这一科的策问之题,由皇帝亲自拟选,
其意是说:朕惟古今帝王之致治,其端固多,而其大似只有道、法而已。夫帝之圣莫过于尧舜,王之圣莫过于禹汤文武。致治之盛,万世如见其道为法之迹,具载诸经,何治效之终不能若古乎?
且中原之主,如秦汉之强、隋唐之盛,后世数百年而未见,是有道、有法未守乎?而宋虽弱,岁入之极难达,是大明之道法亦未尝有外焉?
朕自践祚以来,夙夜兢兢,图光先烈,然治效未臻其极,子诸生明经积学,必有定见。其直述以对,毋泛浮词而不切实用。朕将采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