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不仅仅是姓毛的,还有其亲属一并算上。只要是五服之内的,不可错漏一人。”
“是!”
“但朕也不会虐其过深,让当地官府按照每人五亩土地的额度,留下供他们耕种的土地。”朱厚照眼皮一抬,“从此以后,就让他好好当一个自耕农吧。”
臣子们听了这话心里开始冒泡。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本来的意思是要人人读圣贤书,行圣人之事,但在明朝的现实环境中,它已经异化为一种‘成功学’、‘做官学’。
就像我们受教育其目的就是为了谋生一样。
所以王守仁小时候发出了那个最质朴的疑问,他的老师说读书是为了科举,将来出阁入相、光宗耀祖,但他说读书难道不是为了成为圣人?
总之一句话,如果让一个官员回过头去成为自耕农,这或许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陛下。”王华想了想说道:“陛下的本意乃是要毛纪亲身体验民间之疾苦,但所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天下势利之人不在少数,若是毛纪以这样的罪名回到原籍,臣恐欺辱之人极多,不论怎样,毛纪仍是朝廷九卿之一,是工部尚书,是陛下亲自简拔的臣子。一旦为人所辱,不仅是朝廷颜面尽失,而且还会与陛下的本意相冲。”
朱厚照不为所动,“这种话就不要多讲了。朕下了一趟江南,看到不少百姓为士绅所欺辱,他不是说士绅是朝廷的根基吗?让他自己去感受感受好了。王华,你不会以为老百姓的生活之困,只在于耕种辛苦、物资短困吧?你敢说官僚、胥吏、大族的欺压不是百姓生活的寻常吗?如若不然,那些家破人亡的人是怎么来的?”
王华被皇帝反问一句,有些吃瘪,也就不再多说了。
其实朱厚照也不是故意要质问他,他其实有些生气的,都说皇帝是‘何不食肉糜’,这些人又好到哪里去,“还不快去传旨?!朕还等着瞧呢,看看处置了他,会不会天都塌掉!”
第七百一十九章 噤声
入了12月以后,气温陡然下降。
今日不知怎的,天上飘了雪,红色的紫禁城在这一刻染了白,各处飞檐给雪撑起了特别的形状。
雪后的宫城,安静,也肃穆。
几个红袍的老人自皇帝寝宫中的暖阁内出来,踩出了长长的、歪歪扭扭的脚印。
风雪之中,他们大多心情沉重。
“……当年,记得也是一片雪,毛维之任钦差,督办两淮、长芦盐务,捷报回京以后,皇上欣喜。这才短短几年,实在是想不通,皇上这次为何要如此重处?”
脚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三道背影在两面墙间越走越远。
面对梁储的感叹,户部尚书何鉴言道:“圣意不可猜。皇上君威日重,不论是杨应宁还是毛维之,处置的手段日益有雷霆之感。此等转变之下,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所有人事先觉得杨一清可能没有太好的下场,毛维之应当还好。
在这种预期之下,当杨一清结局还算不错,本来众人都觉得雨过天晴,那更该没事了。哪曾想皇帝不仅不放过毛纪,而且加倍重处。
所谓圣意不可猜,不就是这样么,紫禁城里来了个厉害的主,谁也摸不透他的脾气。
从此之后,只能小心行事了。
事物都是相关联的,当朱厚照要这么做的时候,官员群体必然有这样的反应。
官场在此事之后必然要多出几分安静。
当初为毛纪求情的奏疏堆满了天子的御案,但最后他出狱回到在京的家中,却是门可罗雀,只有寥寥数人前去看望。
毛纪此时已经一身粗布麻衣,他已经不再有穿丝绸的资格了。
甚至因为过往的清廉,导致他的生活其实会在很快变得拮据。
像顾人仪、顾佐这些人去见他的时候,当然也会做些接济。
皇帝并未明旨杜绝。
但是毛纪怎么可能会接受呢?
他在家中以一壶淡淡的茶水招待以往的同僚,天气太冷,水汽化作一缕青烟,环绕升腾。
其实是相对无言的。
说什么呢?
朝堂之事?毛纪不会自讨没趣。
说以后吗?
哪里还有什么以后,以后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两位的好意心领,不过若是还看得起在下,便将这些收回吧。”
顾人仪说:“预料到你会如此,但东西还是带来了。维之与我等相知,该知道我们不是那等意思。”
“当然知道,但在下还是不能受。”毛纪推了推桌上的东西,“拿回去吧。我本无意于黄白物,皇上既然赐我耕种自给,这便是圣旨,拿了,也是抗旨啊。”
“这……”顾人仪不知如何反驳这句,转而面向顾佐,“礼卿,你倒是说两句。”
“怕是说破天,以维之的脾性都是不会受的。我们二人也是明己心志,既是此时不愿意受,那今后再说,维之回乡以后,若遇到什么困境,可以给我们写信,我二人一定倾力相助。”
“多谢两位。”毛纪真心诚意的作揖,“患难见真情,陛下宽仁,虽然不会因此而怪罪两位,但能在这个时候还屈尊降临,这份恩情我毛纪终生不忘。只是以后……怕是难以报答。”
正在聊着的时候,内院传来声响,原来是毛纪府中的下人收拾细软,全部准备离开。
很少见到的他的夫人子女也换上了黄灰色麻布。
这地方,他们一家是留不了几日了。
“唉。”顾佐一声叹息,而后还是尽力安慰,“陛下此番处置,虽说重了些,但其目的似乎也是要维之感受一番民间之苦,等到将来有日,说不准还会召还回京。维之回乡以后,只管读书修气,温养精神,总是还有作为的机会。”
毛纪是有些不敢想的。
他想过被杀头,想过被贬黜,但是没想过自己的功名都被罢了。
在人前他并不表现出什么,
但是提着行囊冒着风雪离开时,他的脸上便再也掩饰不住那份伤感与悲痛。
难道是他真的触怒了皇帝,伤透了皇帝的心吗?
而一想到回乡去面对自己那些族亲,他便更加痛苦。
尤其是他的发妻和不曾懂事的儿子。
“夫君回去以后,怎么打算?”妻子问道。
毛纪摇头,“不知道,为夫现在心中是一团乱麻。”
“他们……他们都说还有机会。”妻子抿着嘴,眼神之中满是期冀。
毛纪是少年即中举,而且书香门第,所以她这个夫人出身也不差,但这次连累她娘家受此灾祸,也被夺去了一切功名、田产,旨到之日,她直接都昏迷了过去。
什么时候皇帝能够回心转意,那是她最为关心的事情。
所以她很希望从毛纪的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哪怕只是可能,哪怕是骗她。
但毛纪不敢说:“皇上这次是动了肝火。为夫……为夫对不起你,但是我们回乡之后除了叩头认错,万不能轻言许诺。我这心里,没底。”
“呜……呜……”毛夫人立马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也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孩子呢?孩子才十多岁,朝廷夺了你功名,将来会不会连孩子也读不了书?”
毛纪捏紧拳头,强忍着泪水,但仍显固执的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当时,为夫只能如此。”
……
……
顾佐和顾人仪静静的远望着离去的马车。
顾人仪说:“礼卿,你真的觉得毛维之有起复之日吗?”
顾佐肯定的说:“维之不仅有学识、而且为官清廉,颇有政绩,这样的人,皇上即使盛怒,但总有气消的时候,又怎么会连起复的机会都没有?”
顾人仪却没什么信心,“陛下是要告诫所有人,又怎么会轻易绕过他?”
“不会如此!”
“礼卿的愿望总是好的。温养精神……唉。”顾人仪深深叹息说:“受陛下简拔之前,我曾在四川做过知县,老百姓的日子我曾亲眼看过,哪怕一年到头辛苦劳作,饱腹已是苛求,怎么读书?如何温养精神?”
朝中官员,自小家中尚算优渥的人可能会觉得皇帝只是惩处惩处,但稍微能多想几层的人都知道,毛维之以这样的身份回乡,不死也得脱层皮。
就算能吃饱,就算乡间士绅能遵守朝廷法度不对他们怎么样,但族亲会绕过他?
连工部尚书毛纪都是这样的下场,其他人更加不必高看自己。
不久,宫里又传出皇帝即将颁发天下清田令,这次各种声音都小了很多。
正德朝某种宽松的政治氛围在正德十年末似乎消失殆尽,朝野上下都匍匐在君威之下噤声。
第七百二十章 张阁老
这一波的朝堂之变,以张璁的入阁为终点。
这个从浙江温州府走出的读书人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
正德十年,他四十一岁,比当年杨廷和入阁还要年轻,而且年轻的多。
为了给他站台,朱厚照特地进行了一次早朝,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全部参加。
皇帝刚刚重重处罚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臣子,刚刚赶走一个违逆圣意的阁老,朝堂风气一改往日慵懒,就连三呼万岁都响亮不少。
大明皇帝身着冕服,明明年轻,眼神却是沧桑,明明稚嫩,手腕之间则全是老练。
天子端坐,文武百官低服,大明如今之朝气就如东升的太阳。
朝会伊始,要进行必要的礼仪。
之后讲述一些常规的朝务,而后就是宣读圣旨,封张璁为东阁大学士,入阁,预机务。
随后朱厚照让人宣读《天下清田令》:
夫田地者,国家之根本,百姓之命脉也。自洪武以来已过百年,鱼鳞改易,黄册不符,致使天下税赋混乱,官不知户,民不知赋。朕思此乃国家之大计,民生之根本,不可不慎重其事,以安我大明之基业。且,朕承祖宗之遗命,荷天下之重任,为江山社稷、大明百姓,欲行天下清田令……
这一道令是朱厚照第一次面向大明整个天下下令。
他暂时还没提到士绅除优,而只讲记载人口与土地的鱼鳞图册已经和事实严重不相符,到了必须要梳理的时候。
开篇以后,他又以圣旨的名义,定下当初张璁所建言的四点。
这也是张璁极力陈述的。
一切光是他说没有用,要写下来,写在圣旨上!
一道道巍峨的声音传下去,透过奉天殿,越过奉天门,然后是午门、端门……而百官不敢多有言语,阻挠皇帝颁布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