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读结束以后,朱厚照站起来,他的虎目扫视过众人,威严道:“天下清田令是朕面向大明各地所下之令,包括在京的各位臣工,从今日起,自内阁至六部不得有任何一人阳奉阴违,暗中阻挠天下清田令,若是让朕知道,谁为了一己私心自己或是帮助他人隐瞒田产,朕重处不饶!”
“臣等,遵旨!”
皇帝眼神示意,将这道旨意交到张璁的手上。
张璁执圣旨,顿觉权力在手,他转过身举过头,“圣旨在此,我张璁在此起誓,若清不了天下之田,辜负了圣上皇恩,便立即献出项上人头!”
这一幕也算是他一生的高光时刻了。
说起来,士绅除优和清丈田亩,虽然是两个事情,但必须要同时开始做。
因为大明有各种投献的土地,为什么投献?就是要挂在别人的名下,以躲避赋税。如果没有士绅除优,那么清丈田亩就是个笑话,因为那只会促使更多的百姓更有动力去投献。
因为清丈田亩这个时候就是侵犯他们的利益,毕竟被朝廷查实自己名下的土地,那就得缴纳赋税。
而这个时候朝廷进行的‘确权行动’反而是将地主的兼并行为给合法化了。
因为丈量清楚了就不可能改了,以后都得按照这个来施行,不然丈量个锤子呢搁这儿。
只有在清田的时候释放出以后要士绅除优,这样一来才能迫使‘被投献方’拒绝投献,因为查出来的土地越多,赋役就越多。赋还只是一方面,就是钱粮嘛,吓不到他们,关键是役,服役谁去?
这其实也是明朝包税制下,老百姓负担很重的一个方面,因为大户人家往往能和官府勾连,把这个役弄到别人头上去。
但那是朝廷不追究的时候,现在一块一块地查清楚,这事就难办了。
所以这件事对朱厚照来说没有转圜的余地,就是铁了心一往无前,把挡在面前的所有人都搬开!
……
……
早朝之后,朱厚照把张璁留在了宫里。
“招募人员的事,你尽快让人去做,现在朝廷的这点儿变动你不必管,把事情最好才是要紧。你跟朕说要人、要钱、要时间,朕都给了。甚至朕还把不配合的人给你打包在一起送走了,那从今往后朕就要看到成绩。
大明的国势如今愈发兴隆了,这种时候只能继续胜利,一旦失败,你这件事情做不成还是其次,断了这个上升的大势,那就是罪过。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明白吧?”
张璁跪了下来,“陛下放心,微臣现如今是什么心思都不想,想得就是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把天下的田亩给丈个明明白白。”
“恩,”皇帝摸了摸下巴,伸出食指,坚定的说:“如果有人向你打听为什么清丈田亩,你就直接了当的说,为了以后一体收税,士绅也纳税,纳多纳少搞不清楚,但肯定要纳。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不要东躲西藏,搞得不像样子。要是有一人反对,你自己对付对付,要是有百人反对,你懒得理,就让他们来找朕,要是有万人反对,没关系,举起义旗,兴起义兵,把朕从龙椅上赶下来,这个皇位朕让给他!”
张璁也有些感觉到了,皇帝自这一次事件后,越发的有些霸气掩藏不住。
一般情况下‘让皇位’属于比较忌讳的词,但他说起来轻松无比,且毫无顾忌。
“臣断然不会让这一种情况出现的。”
“哈哈,不妨事。屁股决定脑袋,天下隐田那么多,不管是谁,不管他多么反对朕,只要他坐上这个位置,他终究会和朕一样,否则他就不是个好皇帝。到那个时候,朕虽死,但在地下手里能花的纸钱也比他多!”
朱厚照掐着腰,感叹说:“现在不是洪武那会儿了,土地兼并,国家破败,朕只能这样啊。喔对了,朕得给你配一队锦衣卫暗中护着你,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可得小心啊。”
“臣不怕,陛下重恩义,就是臣死了,陛下也会照顾好臣的儿孙。”
“话不能这么说,朕希望你活着,好好活着。你以往领过特别俸禄么?”
张璁摇头,“还没有。”
“那朕赐你。”
“臣尚未立功,不敢受赏。”
“该受的,朝廷在西北打仗,在东海也打仗,靠得是这几年攒得银子,但疆土扩充,打坏了要建,而且后面战乱必定不少,到那时还是得依靠雄厚的国力,所以你受得。”
“是!微臣谢过陛下!”
张璁是胆子大的,性格也比较野,换旁人还真不一定敢受。
朱厚照不在大事上在意这些小节,不过尤址冲过来说了一句话让他变了脸。
原来是说毛纪回乡途中,受到沿途官员礼遇,这些知府、知县不仅不以罪犯待他,反而将他视为刚直受难的名臣而接待。
“都说文人相轻,但在惹朕这件事上他们倒是联合得殊为紧密。”
尤址试探道:“要不要惩戒一下这些官员?”
朱厚照抬眼看边上人,“张璁,你以为呢?”
“臣以为,这些官员贪图虚名,不仅不以毛纪霸臣之行为戒,反而为一击私利胡乱攀人门楣,心中无君父,行止无底线,更加……没有将天子放在眼中,若不严惩,岂不人人与毛纪这等霸臣之流为伍?”
尤址倒也没反对,但他说了一点,“可朝中重臣也有走近毛纪的。”
朱厚照眨巴着眼睛,“有吗?朕怎么不知道?你为何不向朕禀告?”
尤址一听,略微错愕之后,迅速明白过来。
“是,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收拾这些官员!”
“等毛纪走了以后再抓人,查他们点儿别的事,莫要因这个罪名抓他。”
张璁微不可察的眯了眯眼睛。
这才是他想象中的正德皇帝,天子气派!
为什么在他们之后抓人?
就是告诉世人,你毛纪见的人也不怎么样嘛,一查他妈的一个准!
第七百二十一章 世无英雄,令人孤独。
事情交代完,朱厚照也就懒得再和他们耗时间了,摆了摆手道:“行了,你们都各自出宫办差去吧,张璁,从户部拨银手续繁琐,还显得小家子气,出宫时让尤址领你先从内帑支10万两银子,花完了再和朕讲。”
两人双双领旨,“是。”
要说张璁这个人,他娘的肯定是不算王鏊那种十足的君子。
知道尤址这次是去对付那些捧毛纪臭脚的官员的,他绞尽脑汁的给出了个馊主意,说:“公公,刚刚陛下有句话说得倒有意思,不知公公想过没有?”
张璁是新进宠臣,尤址这个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不是王振那类手握大权的人物,所以还是很客气的回了句,“请张阁老赐教。”
“赐教谈不上。”张璁微微一笑,“陛下说文人相轻,这些人不知好歹,把皇上的宽仁当做纵容,肆意行事,说不得还会有些狂悖之语,但这等事却不需公公亲自出手,只需找个懂得他们的小臣,那便万事皆定了。”
尤址咂摸了一下这句话,眼神放出亮光,“文人相轻?”
张璁肯定的点头,“文人相轻!”
“妙极、妙极,他们列出来的罪状,必然比我这个不通文墨的人来得更为精准。”
“公公谦虚了,常年侍奉皇上,哪怕原先不通文墨,现今也该精通文史了。”
“哈哈哈。”
这两人倒是谈得开心。
后来张璁还愿意为他引荐这样的人。
对于张璁来说,毛维之是曾经不顾一切反对过士绅除优的人,这种人固执得像茅厕里的石头,如果就这么看着他声名渐隆,那自己又成了什么?
逢迎圣意的奸臣?
仅是这一条理由,就足够张璁对付他了。
不过他自己动手总显得上不了台面,尤址一介宦官可能做得也粗糙,所以说这事情还是得文人自己来。
万一有意外收获,弄出个什么辱及圣上的大案,哪怕毛纪与之没有关系,那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么想着,张璁离开皇宫,心里则是得意满满。
而在皇宫之内,朱厚照身边没人,左右闲晃觉得无聊,忽然想起来什么。
“来个人!”
殿外低头跑进来一个小太监,“皇上。”
“去把少府令顾人仪给朕找来,喔,再给朕备好车马。快去。”
“是!”
顾人仪来的时候肩头带着雪花,行礼说话僵硬的像个木头。
朱厚照瞧了觉得奇怪,“怎么了?你这是被冻僵的,还是给朕摆脸色?”
“微臣岂敢。”
就这么干巴巴的一句。
朱厚照一想也明白,“朕知道,收拾了毛纪得罪了你们这些清名之臣,压着各类反对的声音下了天下清田令,说不准又会弄得天下动荡。所以,你是觉得朕做错了?”
顾人仪跪了下来,“皇上圣明之君,自然不会有错。只是微臣天生胆小,一直以来做事情也是循规蹈矩,不敢有违半点朝廷法度。所以臣是被吓到了。”
“唉。”朱厚照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走近他,“朕知道,你这番表现是想告诉朕,朕如果想用权力、大刀压服臣子,那么现在做到了,你现在服了,但只是口头上。”
顾人仪被说中心思,小头一扭,他说出痛心的话,“微臣是替皇上考虑,在此之前,众正盈朝,从内阁到小小的四品主事,都深感皇上为仁德之君,都愿为皇上效死命。可皇上因为几句口舌之争,赶走了杨一清,革了毛纪的功名,从此之后谁还不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放肆!”
砰!
顾人仪一脑袋磕在地板上。
“皇上乃圣明之主,微臣早已立誓,必用此生辅佐皇上立下不世功勋,再造大明盛世辉煌,这条命也从来不曾在乎过。所以哪怕皇上不爱听,微臣也要说几句真话,士绅除优的背后考虑微臣明白,不过一定要以杨一清和毛纪作为代价吗?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朱厚照顺了顺气,他是明白了,古来圣君面对这种连命都不要、同时你又有些爱惜的那种臣子时是什么感觉。
顾人仪说话大胆,但其心不坏。
“顾人仪啊,动士绅的利益不是小事,杨一清为什么反对?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事不是改朝换代时,几乎都很难做。你说别的方法?哈,难道朕与你们在这里煮茶品茗,说说笑笑事情就能办好?”
顾人仪自己也精通历史,他当然不敢说。
“你还说,官员都会留退路。他们是有退路。天下百姓,当皇帝的总归就那么一姓,老朱家还是老宋家没什么分别。反正进了皇宫,叩头就拜,给谁磕头不是磕啊?”朱厚照再凑近一些说,“但皇帝是没有退路的,要么做成,给后世儿孙再多百年的国运,要么失败,眼看大明朝就像汉唐宋元那样逐渐凋零。”
这话讲得鞭辟入里,某种程度上还带着一些残酷。
皇帝就是以一家对万家,这件事没有商量。
以顾人仪的聪明,他应该能听得懂。
“……至于到底是失败还是成功,做与不做每个帝王的选择不同。有的人情愿当个守成之主,差不多么就行了。有的呢,哪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朕,就是后一种,所以在你们看起来都有些不可理喻,明明天下太平,怎么就不能安生过日子呢?哈哈哈。”
说到这里朱厚照的声音有些唏嘘,“所以朕时常感慨生不逢时,可惜啊,朕多么想拜拜太祖皇帝,想跟着徐达大将军千里驱北元,亲自打下大明的疆土!朕也想见见太宗皇帝,永乐大帝一生的功绩,真是令人向往。太平盛世缺少气吞万里的英雄,不免让人孤独。”
这些话他是有感而发,自内心说出来的,说得甚至有些伤感。
“但是不管怎么说,朕算克制的了吧?从来没有打仗打得天下凋零,民不聊生。”朱厚照拍了拍顾人仪的肩头,“人生短短几十年,行止由心,这才畅快。朕乃天子,上天之子,岂能为世人评说束缚手脚?哪怕是你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