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叡才十四岁,大抵是不会完全明白的。
但这个理由的表层意思并不难理解,“原来这才是父皇的理由!”
小男孩从小天生的会崇拜和依赖自己的父亲,假若他真的表现出了一点东西,像朱厚照现在这样,那么这种崇拜会更加彻底。
“父皇果然眼光长远,便是顾先生、王先生也都十分佩服。”
“唬不住你这个十四岁的娃娃,朕还怎么治国?”
“不,父皇说的很有道理,若是我们拥有全部的煤,那别的国家都会有求于我们。”
朱厚照大汗,“全部也有些极端了,不太可能。”
“那便八成。”
朱厚照:……
“你继续念书吧。”
“父皇,孩儿还有一个疑问。”
“你说。”
“太阳为什么到了晚上的时候会偏红色?为什么中午的时候不红?”
额,看来他也是看到了今天的晚霞。
这个问题么,朱厚照解释起来就要有些吃力了,甚至会带一部分瞎几把说的成分,但无所谓,这个时候的人不懂。
这段从北京到南京的路程,带孩子读书成了他旅途中为数不多还算有些乐趣的事情。
载叡想象力丰富,年纪小,思绪跳跃快,可以说是什么问题都问,包括数学、物理,甚至天文地理等,哪怕是海战他都提出过疑问。
朱厚照呢,反正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
这样才觉得时间过得快些。
……
……
二十二日以后,他抵达南京城,并进入南京的皇宫。
因为这里是明孝陵的所在地,他这个皇帝又不常来,所以每次来,都有大臣提出要到孝陵祭奠,朱厚照觉得给朱元璋上香那也是应该的,所以基本都同意了。
在紫金山,应天巡抚王守仁全程陪同,不敢有一丝怠慢。
只可惜在秋季,山上树木都枯了,没那么漂亮的景色。
倒是站在山上看着山下的南京城全貌别有一番感觉,皇帝登高远眺,对着王守仁说:“路上,有几人提起,说要还都南京,这件事爱卿怎么看?”
他们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侍卫,至于这半山腰的亭子里,则只有他们两位了,皇帝宠爱王守仁,所以经常给他独奏的机会。
“微臣以为,没有必行的理由。也不是眼下的要事。”
“那么爱卿以为眼下的要事是什么?”朱厚照坐下,单手挂在石桌之上。
王守仁身穿圆领红袍官服,气质飘然,有名臣之风,他拱手说:“储位悬空,乃国之大事也。”
这句话,不意外。
“明眼人都看得出。”朱厚照低下脑袋,“那么爱卿以为,朕立哪位皇子最好?”
“皇长子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可为储君。”
“二皇子呢?”
王守仁不卑不亢,不急不徐,说:“皇次子醇厚仁德,待人以诚,可为一代贤王。”
“三皇子?”
“三皇子果敢勇猛,忠勇俱佳,可为一代贤王。”
老四、老五朱厚照就不问了,他明白王守仁的意思,没必要考他的成语。
反正只有两人,又是面对他,朱厚照直接说了,“朕不想立老大,老大才能不显,以他为君,朕百年以后会不瞑目的。”
“皇上,此举万万不可!”王守仁跪了下来,语气略重了些。
“你起来吧,咱们论论。不瞒你说,朕这一路上其他事倒是没有,就这个心思一直藏在心里,始终难以下定决心。”
“是!”王守仁起身后,端着手臂,继续进言,“皇上,恕臣斗胆直言,皇上若是不喜欢皇长子,那便立了旁人就是,为何又难以下定决心呢?”
朱厚照撇了他一眼,至于这么戳自己痛处么,“唐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弑兄夺位,而后立太子李承乾,却又宠爱魏王李泰,致使他们为了夺嫡相争不断,最后逼得皇子已然是有效仿唐太宗玄武门之举的倾向。虽然他最终避免了这些危机,但选择李治也由此埋下祸根,致使三百年大唐皇室相争不断,杀得是血流成河,令人唏嘘不已。”
唐朝这一段尤其的血腥,从李世民开始就不是个正常继位,后面也根本没几个正常的,这也导致了诸多恶果,比如唐玄宗一天就杀了三个儿子,武则天杀子杀女!反正就是杀到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当皇帝!
与老朱家相比,老李家确实不存在‘宗藩俸禄’的问题。
王守仁轻轻的说:“皇上熟读史书,又见微知著,那又有何犹豫之处呢?
当年太宗皇帝也曾喜爱汉王,但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百姓,最终选择了立下长子,即便如此,还是召来了汉王反叛一事,幸得太宗皇帝早有防范,未曾酿成大祸。可即便如此,岂不闻正德十一年,宁逆造反之事?
若是皇上今日不行立嫡立长之制,微臣敢说,祸事,未尽矣。”
正常人都不敢与天子这样讲话。
朱厚照养成了高高在上的习惯,差点都要发火了,但一瞬间又想王守仁说的没错。
于是强压不满,质问道:“可行了立嫡立长,国家就能长治久安吗?你说说哪里有百代的君王?”
“那皇上想立什么?”
“自然是立贤。”
王守仁淡淡的回复,“怎样算贤呢?汉武帝雄才大略、武功卓著叫不叫‘贤’?宋仁宗仁政爱民、好学听谏叫不叫‘贤’?南唐后主李煜才学盖世,精通诗词书法,叫不叫‘贤’?我朝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可称贤,可仁宗皇帝与民休息也可为贤。
即便抛开这些不论,仅以皇帝的喜好为贤与不贤的标准,那么枕边风、耳边话都会影响皇帝的判断,到那时,又怎么确定?
不仅如此,皇上必然明白,天下没有任何一人会说自己不贤,人人伪装,如何辨别?便如当年的隋文帝杨广,他为晋王时贤明英勇、才华横溢,可最后如画般的大隋王朝就葬送在了他的‘大业’之下。说到底,贤与不贤原难判定!
人之一生,唯有盖棺,方能定论!”
不愧是当代的大家,一番话说出来既有事实例证,又有道理陈述,而且直指问题核心,弄得朱厚照听了后都不禁握紧了拳头,眉头也沉了下来。
第九百四十五章 山间之论
王守仁说的是非常现实且深刻的一个问题。
自古以来,无数聪慧的先贤思来想去还是选择嫡长子继承制,就是因为这是最不坏的制度。
立贤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标准。
你觉得老二贤?凭什么呢?我就觉得老三贤!
你说老三贤?不对不对,明明老四贤。
这种标准不定,就会让所有人觉得自己都有机会。
即便是定下了某个人作为太子,那么其他人也不会认为自己不贤,只要老皇上没死,太子没有登位,那么我就有机会。
于是相争不断,严重的还会见血,其实是很大可能会见血。
而且朝中的大臣、各个派系也要选边站,有的时候还不是因为贤与不贤选边,比如梅氏一家,他们没什么好选的,老大老二就是个傻子,他们也得支持。
由此,因为血缘、关系远近等关系的影响,朝中天然的就会按照各自支持的皇子分成派系,然后互相争斗。
而嫡长子继承制在这方面就有优势,
谁先出生,谁后出生这玩意儿是定的,你总不能闭着眼睛瞎说老三年纪比老大大吧?
这样所有人的心思都定了,剩余皇子你也别想了,安稳点儿吧,就算你想,那大臣不想,没人支持你,你能弄出什么动静来?
这就是立下了规矩。
有了规矩,就有稳定的政治秩序。
政治秩序,对一个国家的稳定来说是太过于重要了。
然而似这样的道理,遍阅史书的朱厚照又怎会想不到?
“爱卿,你说的朕都明白。朕登基二十二年,四方诸夷皆定、百姓生活富足,天下轻徭薄赋,民间经商大兴,即便生乱也是疥癣之疾,立储确为本朝最大的一样事,也是朕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王守仁再拱手,“既如此,还请皇上早做决断。”
朱厚照看着山脚下充满烟火气的南京城,“但朕励精图治二十余年,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局面!一想到如此基业,若不能所托得人,心中便分外不甘。爱卿刚刚说了很多事例,但可曾想过刘次卿那句‘乱我家者,太子也’?”
王守仁只能叹气。
所谓刘次卿就是汉宣帝,他本人是非常有能力、非常贤明的君王,他的太子刘奭就是后来的汉元帝。
这个老兄是读圣学经典入了脑,是真正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皇帝,在此之前汉武帝、汉宣帝那都是嘴上说说,实际上是外儒内法,王霸兼行。
汉元帝还是太子时就和父亲说,您有时候太严酷了,为什么不实行儒家的仁政呢?汉宣帝大惊,怒斥他:我们汉家自有制度,向来都是王道与霸道兼而用之,怎么能像周朝那样单纯地依靠道德教化人呢?
尽管如此,汉宣帝并没有废长立幼。
后来呢,汉元帝果然优柔寡断,没有底线的宽仁纵容,在政治上少有作为,导致皇权式微,朝政混乱不堪,社会矛盾激化,出现了吏治败坏、外戚专权、流民四起等一系列严重的社会政治危机。
西汉由盛转衰的节点就是汉元帝时期。
王守仁无奈,只能说:“皇长子远远胜过汉元帝。况且,废长立幼,乃取乱之道!”
朱厚照沉默了一会儿,
他望着山下久久不语。
哪怕是王守仁这样了解他心思的,也不明白皇帝此时在想什么。
其实朱厚照心里还是偏向立贤。
为什么?
因为立嫡立长还给他一种无力感,对于未来的事情就是认命,然后看运气如何。
其实有问题一直是国家的常态,就算避免了内乱的问题,也会有其他的问题。这种时候君主没有能力怎么能行?
支持嫡长子的人无非就是把皇子相争的后果放得无限大,并忽略国家治理中的其他问题。
立贤的确也会有王守仁说的那些恶果,但相对有能力的君主上位,至少能压得住各方牛鬼蛇神。
怕就怕矮个子里面拔将军,那就是国之将亡,无可救药了。
说到底没有完美的制度,只有合适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