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大的人主意多,叫停了声讨,说道:“这事也好证明。麻子,你把菜刀给老李头。”
菜刀移交到老人手里。
胆大的人接着道:“老李头,只要你往这妖物身上砍三刀,我们就相信你和他没关系。”
他冲围观者使了个眼色,一人上前把老人引到姜冬至身前,抓着老人的手,让他碰到了姜冬至。他想也不想地砍了下去,连着三刀,比切面条都果断。众人这才信服,饶过了他。
那三刀砍在了后背上,虽重,却不是致命伤。姜冬至忍痛哀求道:“求你们,放我,走吧,我不会,不会,再下来了。”
“下来了还想走?”一人上前,举起镰刀,号令道,“杀了这只小妖,省得他长大了害人。”
镰刀穿透胸膛,猛地抽离,带出一串血迹。
姜冬至痛呼一声,感觉极力压制的嗜杀本性苏醒过来,慌了神,乞求道:“不,不要,杀死我,不要,杀我,求你们,不要。”
笨重的锄头落了下去。
“让我,离开,求求,你们。”
砍柴的斧头落了下去。
“我,不害人,放我,走。”
犁地的爬犁落了下去。
“我不会,再来了,放过我——”
……
濒死之际,姜冬至看到老人和小羊羔站在最外围,老人神色淡漠,小羊羔则用一种近乎仁慈的目光远远凝望着他。
他想起小羊羔的瞳孔很独特,好像一具卧在眼眸中的小小尸体。那具尸体死在遥远的盛夏,融化在晒得惨白的草地上,养出一朵小小的白花,小白猫躺在花蕊里,安静地睡着。
他逃离冬至,躲进了埋葬死亡的目光里。
黑雾与白雪共舞,像两条缠绵的巨蟒,四处游走,遇活物就拆吞入腹,食皮啖肉吐白骨。银发血眸的妖物立在骨堆当中,抬手御黑蛇,发出癫狂的狞笑。一堆农具散落在他脚边,或多或少沾着血,上面的血没入雪中,在飒飒冷风中结成红色的冰。
“冬至!”
细微的一声,像是猫儿打了个呼噜似的,轻而易举就被寒风吹散了。
“冬至!”
声音稍大了一些,好像能稍稍抵住北风的侵袭了。
“冬至!”
声音穿透重重霜雪,落入妖的耳朵里,狞笑终止了。他茫然地看了看脚下,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僵在原地,笑容没来得及收回去,凝成似笑非笑的一张苦相,倒有些像哭了。
月影堕入眸中的刹那,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与名字有关的过往随之闪现,走马灯一般,最后停在了绘有小羊羔的那一面上。
姜冬至怔了片刻,缓慢地抬眼,目光贴着雪地一寸寸地挪动,落到区别于其他骨骼的小小骨架上。收容尸体的奇特瞳孔被黑漆漆的空洞取代,讨厌的雪积在眼眶上,为白骨增添了少许凄凉。
很难想象这么一副森冷的骨架曾经架着那么柔软的小小身躯。
姜冬至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他摔在雪地里,扭了脚,不管不顾地爬起来继续狂奔。可是要跑到哪里去?他不知道,哪里都没他的容身之处,但又不能停下,停下会被藏在雪里的绝望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雪花像刮骨刀,一片一片地刮下皮肤,沉重的□□慢慢瓦解,更为沉重的罪孽露了出来,如跗骨之蛆,牢牢地、牢牢地攀附在脆弱的灵魂上。
穿过树林后,大到可怕的明月映入眼帘,皎洁的银光像薄纱一般,一层一层地压到姜冬至身上,很快就压垮了瘦削的脊梁。他被绝望抓住了脚踝,重重摔到雪地上。没用的,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月亮抓到,它一直在盯着他,他逃不掉的。
姜冬至哭丧着脸坐起来,发现自己在溪边,砸开冰面,将手探进去用力搓洗。血,好多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血。他的手好脏,怎么就洗不掉呢?怎么就洗不掉呢!
姜冬至发出一声尖叫,垂下头,用血淋淋的手盖住脸,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啊?明明知道靠近人类会给他们带来不幸,为什么要下山?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在山上待着?不就是没人说话吗?不就是没东西吃吗?有什么忍不了的?
手放在抖动的后背上,绝望顺着手臂传到体内,好像要把五脏六腑搅碎了。洛雪烟感觉自己张嘴时会呕出一颗流血不止的心,然而并没有,姜冬至的名字从嘴里流了出来,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她听到自己哭了,俯身抱住受惊的孩子,想为他撑起一片风雪进不来的温暖空间。
“不是你的错……”
姜冬至忽然感受到比小羊羔还要温暖的怀抱,像来自暖春的毯子,那么轻、那么轻地盖到他身上。他抓住无形的手,因柔软的温热感到战栗。绝望闭合了,他平静地想道,不会再好起来了。
那之后,姜冬至再没离开过山顶,变成了山的一部分。
幻听存在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是他被绝望拔除了舌头,一个字也回不了。除此之外,他的耳朵被绝望灌满,时不时会听到悲戚的哭声,里面夹杂着小猫和小羊的叫声;他的双眼也被绝望荼毒,倒映在其中的世界只有黑白二色,单调得可怕。
姜冬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偶尔,麻木的身体会感到温暖的安抚,他疑心是那个死于冬至的男孩的幻觉,因为实在太过美好了,像诞生在春天的美梦。渐渐地,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了,就像时间之河底下的卵石,日月从身上流过,他沉默着抵达了永恒的彼岸,那里天寒地冻,只有下不完的雪。
可是世间哪有什么永恒?
最后一场暴雪降下时,一名除妖师追着妖物来到了山顶,当着姜冬至的面斩杀了庞大的妖物。
洛雪烟读懂了血眸中的渴望,极力劝阻:“不要出去!”
姜冬至没有听,跑到江善林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出了令她心碎的问题:“你,可以,杀了,我,吗?”
更为残忍的悲剧就此拉开帷幕。
那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姜冬至坐进了驶往栖净寺的马车里。他穿上合身的棉衣棉鞋,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还喝了好多热粥,感觉自己好像又变回了人类,临死前最后的心愿了了,他很开心,每天都会笑。
可是幻听却很不开心。
那个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劝他逃走,好几次甚至有了形体,拽着他的手腕往马车外面拖。
姜冬至因此讨厌上自己的幻听和幻觉,它的反对让他觉得自己还贪恋着这条早该断绝的贱命,他为那个贪生怕死的自己感到羞耻。某一天,他忍无可忍,用含糊的口齿和幻听艰难地吵了一架,说了很多很多难听的话。没人比他更了解他的痛处在哪,他这种吵法无异于亲手往心口上捅刀。
说了几句,姜冬至没觉得有什么,可是幻听哭了,哭得好伤心:“不要再说了。”
也许是因为心脏太疼了,他幻想出温暖的拥抱,紧紧地抱着自己。
姜冬至向幻听道歉,不小心染上了哭腔:“对不起……”
第235章 棋试 幻听终于消停了,那……
幻听终于消停了,那个声音不再劝姜冬至逃跑,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如既往地和他说些俏皮话。
姜冬至开始回应幻听了。他吐字温吞,说一句话往往要组织好半天,可是幻听没有嫌弃他,每次都是等他说完才接话,似乎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它咬字也慢慢的,于是一场对话变成了两只蜗牛的触角碰碰乐。
住进祠堂的那个夜晚,姜冬至抱膝坐在蒲团上,看着镀金的佛像,有些害怕。佛像的目光像月光,没有温度,冷冷地掷到身上,穿过透明的心,过往的罪孽一览无余。
他回想棠梨去寺庙求姻缘时的样子,学她虔诚地拜了三拜,许下最朴实无华的愿望:希望可以安静地死去。许完愿,他又觉得拜三拜的诚意拿不出手,开始磕头,每一下都用足了力气,仿佛只有那样才能将微不足道的心愿呈递到神佛耳中。
隐匿于黑暗中的高大金佛端坐在高台上,看着蝼蚁一般的小人儿,一言不发。
雪下了七天七夜,从小雪到暴雪,循环往复。
洛雪烟抱着熟睡的姜冬至,沉默地看着雪光在窗外摇晃。她见过年少的谢无忧了,种下莲心针的日子就要来了。狂风怒号,仿佛虎视眈眈的野兽在进攻前发出的试探,它盯上了她怀里的男孩,随时想把他抢走。
洛雪烟不安地贴上冰凉的小脸,反复确认微弱的呼吸。
突然间,房门大开,谢无忧的叔父和江善林出现在门口,他们看不见她,轻而易举地把姜冬至从她怀里抢走了。
“把他还给我!还给我!你们不可以这么对他!”
洛雪烟惊慌失措地扑到姜冬至身上,莲心针穿过她的身体,无情地钉入小小的心脏。
血莲在眉间凄然地绽开,姜冬至如同被压到尾巴的幼猫,呜咽了一声,匆匆向佛像投去希冀的一瞥,睁着眼睛咽气了。
“够了。”
正要上前查看无生的两人被这一声定在了原地,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名少女自黑暗中缓缓浮现,看起来像燃成灰烬的木头,微小的火光在余烬间流窜,浓郁的绝望随热浪四散。
她紧紧抱着死去的男孩,呢喃道:“我受够了。”
金色佛像轰然倒塌,白雪倒飞,北风逆卷,四季轮回错乱,白驹退回到缝隙之后,万物伊始的暖春回归了。
烛光熄灭,莫玉从椅子上猛地弹起,转眼看到更为旺盛的火苗蹿了出来,看向闻人微澜,着急道:“这是怎么回事?”
闻人微澜也一脸难以置信:“入梦引重燃,意识被篡改了。”
姜冬至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
梦里,他被母亲杀死后,没有复活,干净的灵魂飘到月亮上,看到清澈的河水。他掏出支离破碎的心,放到河里清洗,水面泛起了红色的网状波纹。悲伤被洗干净了,他捧起心脏,正苦恼上面有数不清的创口,毛茸茸的兔子跳到他身边。
姜冬至跟着兔子走进月宫,看不清面容的神女要走了那颗破破烂烂的心,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白汤,随手摘下一颗星星,一捏,星屑落到汤里,像铺了一层碎金。
兔子送来月光做的勺子。
姜冬至一勺一勺地喝着汤,看到月光在神女的指尖流转,透明丝线缝合了心脏的伤口,汤把胃变得暖融融的。喝完汤,神女把心脏放回胸腔里,牵起他的手,带他穿过星月无法照亮的黑暗,走到了月亮的另一端。
神女问:“你有什么愿望吗?”
姜冬至想了想,认真道:“我想做一只小猫。”
做人好累,他不要再做人了,做妖更不要。
他想当一只小猫,最好是白色的,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耳朵有两撮细小的长毛。
姜冬至腼腆地补充道:“一只被人宠爱着的小猫,一个人的爱就够了。”
他想知道被人全心全意爱着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神女应允了,他将抱在怀里的兔子还给她,跳下月亮,变成一颗小小的流星,咻的一下划过天际,落到台阶前。
“瞄~”
姜冬至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一个黑影窜了出去。
目光追着黑猫飞快拉远,触到凝着月光的指尖,他微微一怔,向上看去,住在月宫中的神女从梦里走了出来,就站在他面前,流下一滴晶莹的泪。眼泪在半空中化为珍珠,滚到他的脚下,碎成水渍。
“跟我走吧。”
姜冬至把手放到掌心上,感到一种安心的温暖,笑了出来:“嗯。”
洛雪烟入梦已有五天,江羡年每次过去看她总能见到莫玉。
莫玉有时会给洛雪烟理头发,有时会用勺子给她润唇,然而她更多时候都是握着竹简坐在椅子上,守着烧得极慢极慢的入梦引,腿上放着她的狐狸围脖。那条围脖保留了狐狸的原貌,有手有脚,看起来像活的一样,但她从没撞见过肚皮在起伏。
莫玉说她看守入梦引是奉闻人微澜之令。
然而实情究竟如何,江羡年就不得而知了。她觉得莫玉看洛雪烟的眼神很奇怪,不像一见如故,明晃晃地带着私心。在本家时,莫玉对江寒栖比对今安在上心,她疑心是紫目纹更紧急,并未细想,如今看来似乎没那么单纯。
江羡年因此成了仅次于莫玉的常客之一,另一位是今安在。她在找解开生死结的法子,今安在则在一边摸索鲁班锁的解法,顺便思考有无遗漏的线索。两人独处时会交流一下。
关清知死不认罪,千机阁底子清白,出海的单进不知所踪。他们还没是摸清单进背后依靠了哪种势力。
突然,一侍女穿门而入,通报道:“莫医师,家主有事找你。”
莫玉放下竹简,将狐狸围脖搭在手臂上,从江羡年身前经过,刮过一阵香兰槐香。
江羡年看了狐狸尾巴一眼,不由得想起白玉狐狸耳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