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安在忽然出声道:“又叹气了。”
江羡年茫然道:“有吗?”
烦心事接踵而至,她近日频繁叹气,但自己很少察觉,每回都被今安在道破。
今安在重重嗯了声,递出手里的鲁班锁,请求道:“我解不开这个,你教一下我吗?”
“我先看看。”
今安在感觉手里一空,听到拆卸木头的摩擦声,嘴角弯回到平静的弧度。洛雪烟进幻境前偷偷找过他,让他注意江羡年的精神状态,适当开导。
闻人家回收画怖尸体用作研究。
捡回来的那天,江羡年冒着大雨重返树林,确认现场没有遗落任何东西,随闻人家的人回到本家,旁观了解剖过程。画怖体内很干净,没有江善林的遗物,他什么也没留下。
江羡年缺席了午餐,晚上才来找今安在。他那时眼睛尚能视物,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江羡年没有哭,很平静,像是大火过后发白的灰烬:“爹爹只能建衣冠冢了。”
两人听了一夜的雨声。
江羡年和他说了很多关于江善林的事。对她来说,他是个好父亲。她说到脱力,靠到他肩膀上,过了会儿轻声道:“今安在,我没爹爹了。”
肩膀的湿意把今安在推回到老道士死的那天,迟来许久的伤感一股脑涌上鼻尖。那一瞬间,感同身受的奇迹降临,他不禁潸然泪下。
那痛胜过毒发之苦,既绵长,又钻心,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但江羡年出乎意料的坚强,只笑不哭,至少在他和洛雪烟面前是这样。他们三个行动受限,事情都落到她一个人身上,她跑出跑进,好像不会累一样。
阿年,你有好好的睡一觉吗?
今安在面朝江羡年,倾听鲁班锁的声音,很想看看她此时的神情是否有放松一些。
突然,江羡年雀跃道:“我知道了!”
今安在感觉自己的手被拉了过去,很快,指尖触到硬邦邦的物件。江羡年捏住他的拇指和食指,带着他晃了下,问道:“感觉到晃动了吗?”
“嗯。”
江羡年接着道:“这是钥匙,捏着它转一下,往上提。”
“好了。”
江羡年抓着他的手移动到两端,又道:“左右也松动了,抽出来。”
今安在抽完,摇了几下,鲁班锁彻底散开了,哗啦一声。
江羡年又道:“现在可以给木条归类了,你摸一下形状。”
今安在感受木条的形状,想到自己余生也要以手作目,忽然觉得搭在手背上的手滚烫无比,烫得他心里难受。日后就算解了五色失,目盲也不可逆了。江羡年不嫌弃,他嫌弃。
今安在撤回手,说道:“好,我自己来吧。”
闻人微澜的居所位于别苑最深处,迷雾缭绕,出奇的静。
茶香和香兰槐香纠缠不清,沉沉的,仿若从门缝探出的一只柔夷,勾引莫玉推开门扇。闻人微澜盘膝坐在棋局前,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见我就别用这副皮囊了,看着别扭。”
莫玉站定,狐狸围脖一跃而下,烟雾腾起,方净善款款行至桌边,问道:“叫我何事?”
闻人微澜向对座摊手,说道:“棋瘾犯了,手痒,白子给你。”
方净善落座,望向棋局,黑白两子打得正激烈,黑子略占上风。他随心落下一白子,闻人微澜跟进,他随即拆招。
一炷香后,白子被围,方净善难以轻松应对,脸上渐渐浮现焦色,思量许久才行下一步棋。
闻人微澜突然出声道:“若我没记错,鲛人一族的王姓也是洛吧。”
第236章 姐姐 执白子的手顿住,方……
执白子的手顿住,方净善看向闻人微澜,静静注视着他。
闻人微澜面不改色地观望棋局,并未与他对视:“看来你也记得。”
方净善继续下棋,坦然道:“记得。”
闻人微澜淡淡道:“你的嘴头一次这么严实。”
方净善说道:“她姓洛与否,无关紧要。”
闻人微澜吃掉一白子,问道:“倘若我日后需要她呢?比如送到‘归始’的胃里,你给吗?”
归始形如犬,生有五目,吞物可知其生地,乃妖王的坐骑,当年被杀死在岁寒山的一片荒地上,如今那片荒地变成了别苑的后院。
妖王的尸身被封印在八重海,位置不明。
闻人微澜搜寻多次无果。
方净善从装黑子的棋罐里取走一黑子,落到盘上,取走被吃掉的白子,直直望进怀疑的双眼,沉声道:“双手奉上。”
闻人微澜一笑置之,取得了棋局的胜利。
午时,今安在和江羡年坐在一起吃饭。他闻着菜很香,吃进嘴里却觉味道寡淡,连食材本身的鲜美也尝不出来,像吃凝固的白水一样。
江羡年说道:“这菜好寡淡,吃起来都没什么味道。”
江羡年本就好重口,今安在把她的话没当回事,提议道:“要不去厨房要点辣酱?”
“这里可不像有辣酱的地方,”江羡年噗嗤一笑,又夹了一筷子,嚼了嚼,“不过这菜仔细品尝还是能吃出些鲜甜滋味,蛮香的。”
香吗?
今安在细嚼慢咽,还是觉不出香味。他的口味何时变得比江羡年还重?
吃完饭,今安在消了会儿食,接过拖延毒发的药汤,喝了口,眉头难得没皱,奇怪道:“今天换药了吗?”
江羡年回道:“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今安在又喝了口,咂了咂嘴,刚打算问怎么一点苦味没有,突然联想到索然无味的饭菜,一声不吭地把药喝完,故意让脸扭曲到一起,伸出手,急切道:“好苦,给我水。”
今安在撒谎了。阿年才平静了三天不到,他不想让她那么快面临新的难过。
江羡年猛地捉住连指尖也在卖力演戏的手,一把掀翻了独角戏的戏台,一语道破:“是不是尝不出味道了?”
伪装的面具从脸上缓缓滑落,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今安在嗯了声,挫败地想,他果然不适合撒谎。
江羡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今安在羞愧地垂下头,低声道:“中午吃饭时就尝不出味道了,我刚意识到。对不起,方才对你撒了谎。”
江羡年捧起难为情的脸,凝望因谎言游移的眼睛,庆幸今安在长了一张不会说谎的脸,她不希望自己被蒙在鼓里。她叹了口气,说道:“今安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希望能和你一起面对。不要瞒着我。”
今安在点头,承诺道:“以后不会了。”
“这次就不追究了,”江羡年想活跃气氛,惩戒一般地掐了下今安在的脸颊肉,感觉他消瘦了许多,不禁黯然神伤。今安在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个,但他一直在顾及她的情绪。
她说道:“我去找莫医师配新药。”
走出房门,方净善又变回一条普通狐狸围脖,与早已被傀儡线缠身的莫玉共享视野。
莫玉成为傀儡的时间不长,两年前才被剥夺意识,沦为他的外壳之一。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她帮了他们不少忙,是一枚天真的棋子,还对他的本体生出倾慕心,只可惜笨得不彻底,发现了别苑的端倪,差点被闻人微澜灭口。
差点?
没错,他把莫玉保下来了,以恋人的身份。他因此得到了少女的真心,反手把她做成了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副作用的傀儡。傀儡线一损俱损,对主人怀有真心的傀儡除外。
其实莫玉离撞破别苑真面目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罪不至死。
奈何闻人微澜的疑心病太重了。
方净善回忆棋局上的一席话,觉得闻人微澜会趁他离开的时候对洛雪烟下手,他并未完全相信他的保证。不过他说的的确发自肺腑,与让人间变成炼狱相比,幽禁童梦算不了什么,但那不代表他能轻易放弃洛雪烟。
他很贪心,能要则要。
方净善站到洛雪烟身边,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将手探向挂在腰间的储物袋,留下了怒面狐狸的纹样。他将一半的真身留给她,留待承受致命一击。他只保她一次,保不住,就当她造化不够。
察觉到江羡年的气息,方净善收回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南柯县的春归巷里住进来一对姐弟。姐姐年方二八,生的亭亭玉立;弟弟年纪尚小,刚满五岁,长得也是冰雪聪明的讨喜模样,可眉眼与姐姐差了十万八千里,看着着实不像一家人。
住在隔壁的周红直爽惯了,有此疑惑当即顺嘴问了出来:“你们是亲姐弟?”
“不是亲生的。冬至是我爹娘捡来的孩子,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家在哪,所以我们家收养了他,”洛雪烟轻轻摸了下姜冬至的小脑袋,垂下眼眸,故作坚强地咬了咬下唇,哽咽道,“家乡发大水,我爹没能逃出来,娘后来病死在离乡的路上,只剩我和他相依为命了……”
“瞧我这嘴,”周红没想到随口一问能扯出这么多伤心事,掌了下自己的嘴,安慰道,“都过去了,洛妹子还要向前看才是。”
“嗯,好,”洛雪烟揩了下并不存在的眼泪,托辞道,“红姐,我有些累了,先和冬至进屋了。等收拾好了我再请你来家里做客。”
周红热情道:“好,快去吧,有事跟我说,别客气哈。”
“哎。”
洛雪烟带上大门,转身看到姜冬至在吧嗒吧嗒掉眼泪。她蹲下身,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紧张道:“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洛雪烟曾在万念俱灰时曾许愿要带姜冬至逃出痛苦的深渊。那一瞬间的强烈意愿覆盖掉构建幻境的潜意识,创造出一个没有妖的全新世界。她将还没经历过痛苦的姜冬至抢到自己身边,抹去他对棠梨的记忆,决定亲手把他养大。
然而幻境并不完全以她的意志行进。
她想定居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可姜冬至离开南柯县就会生病,离越远病越重,离开的路也会随之扭曲,变成冰封的雪路。又比如她想腰缠万贯,可不管怎么设想身上就只有五十两银子,花了也不能繁殖回来。
姜冬至小声道:“我想爹娘了。”
洛雪烟猛地扣紧他的肩膀,皱眉道:“爹娘?”
她不是抹去他的记忆了吗?怎么还会记得棠梨和姜元成?
姜冬至看着突然变脸的洛雪烟,怯生生道:“姐姐刚才还说起来爹娘了……”
不是,她就随口那么一编,怎么还言出法随上了?
洛雪烟哭笑不得,抬眼发现姜冬至被自己吓到,忙松开手,歉然道:“对不起,姐姐没有抓疼你吧?”
“没有。”姜冬至摇摇头。
“不哭了不哭了,”洛雪烟拂去挂在眼睫上的泪珠,冲姜冬至笑了笑,将他一把抱起来,往院子里面走,“跟姐姐看看我们的新房子。”
房子不算大,胜在家具齐全,加上屋主收拾得干净,看着宽敞舒心。
洛雪烟草草收拾了下,把要买的东西列了张清单,转头看到姜冬至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大病初愈,没什么精气神,经常犯困。她横抱起姜冬至,感觉他轻得像小猫,转念想起十岁的他不比现在重多少,心跟着抽痛了下。
洛雪烟把姜冬至放到床上,盖被子时不小心惊醒了他。他睡眼朦胧地看着她,轻轻抓住她的食指,含糊道:“姐姐……”
洛雪烟嘱咐道:“姐姐出去买点东西,你在家乖乖睡觉。姐姐带了钥匙,有人敲门不要开,记住了吗?”
“记住了。”姜冬至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睡吧,”洛雪烟拨开碎发,怜爱地亲了亲他的额头,合上了他的眼睛,“姐姐回来给你买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