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什么都瞒不了皇祖母。”弄玉笑着道:“孙女今日来得早,也正是为了和皇祖母说此事。”
崔太后的脸色略舒缓了些,道:“他是你舅父,亦是当朝丞相,你与他热络些也是好的。”
弄玉替她夹了些菜,道:“如今萧氏日落西山,谢氏才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孙女若存了心要巴结,也该上赶着攀附谢氏去。对不对?”
她不等崔太后回答,便接着道:“孙女昨日去萧府,一来是为了真真姐姐的亲事,二来,是为了请舅父举荐崔氏族人入朝为官。”
“哦?”崔太后道:“崔氏那些子弟之中,你看中了谁?”
“崔恬,字明亦。”弄玉道:“是崔氏旁支,细算起来,算是皇祖母的侄孙。皇祖母可知道这个人?”
崔太后微微抬眸,道:“倒未曾听说过这个人,也未见他的文章呈上来。”
她顿了顿,眼眸陡然凌厉,道:“倒不知,玉儿是从哪寻到这么个人的?”
弄玉浅笑着道:“是季风。那崔恬,是季风的故旧。”
这话没有半句虚言,上一世,崔恬也是因为季风惨遭灭族,才会主动入仕的。算算日子,他正是苦求门路入仕的时候。
上一世他耽搁了许久,这一世,她让他进入朝堂的时间早了一些。
说到底,她也算帮了他。
弄玉替崔太后揉着肩膀,道:“孙女听得季风说他如何好,又是崔氏族人,便细心去查了,见他果然好,才去央了舅父的。孙女也是自作主张,只想着有些事,若是皇祖母去做,反而不如外人去做顺手些,便私自去做了,阖该先与皇祖母商量一番才是的。”
崔太后尝了一口小菜,道:“做得不错。”
弄玉道:“孙女和季风说过规矩了,这崔恬再如何,将来亦是朝臣。他是宦官,再不许与崔恬来往,免得落人口实。到时候他坑了孙女也就罢了,若是连累了皇祖母,便是杀了他也抵不了罪孽。”
崔太后道:“你惯常是个懂事的,哀家没有不放心的。只是约束下人,亦要有些雷霆手段,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若是底下人不懂事,便断然留不得,明白吗?”
弄玉面不改色,道:“皇祖母教训得是。孙女本也想处置了季风,只是念着他举荐有功,这才留着他。更何况,若他当真出了什么事,凭着崔恬的本事,只怕要生出许多麻烦来。”
崔太后微微颔首,将筷子放下,道:“你母后糊涂,倒有你这么个伶俐孩子,真是她的福气。也不知此事交给你舅父去办是否稳妥。”
弄玉浅浅一笑,道:“我母后是个糊涂的,舅父却是个明白人。要保全萧氏,唯有仰仗皇祖母。他心里是明白的。”
崔太后笑着道:“如此甚好。”
*
说罢了话,又聊了一会子,弄玉才从合光宫中出来。
若云一路陪着她走到合光宫门前,方才行礼道:“太后那里离不了人,奴婢便不送殿下了。”
弄玉笑着道:“姑姑慢走。”
若云笑笑,只躬身站在原地,似是在等弄玉离开。
弄玉也不扭捏,便转身与伯英一道离开了。
走出数十步的距离,伯英才抚了抚胸口,低声道:“阿弥陀佛,奴婢瞧着殿下与太后方才一来一回的,细细思来,险些惊出一身薄汗来。若是说错了一句,只怕要犯了大忌讳!还好殿下应对得宜,若是换了奴婢……”
弄玉道:“这不算什么本事,更何况,若是换了你,也一样可以做得很好。”
弄玉说着,停下脚步,道:“伯英,在这宫中,本宫能相信的只有你和遣兰。本宫不想让你们懂得这些,却不得不让你们懂。”
伯英感念道:“殿下待奴婢的心,奴婢全都明白。奴婢定誓死效忠殿下,万死不悔。”
弄玉温言道:“你为人如何,本宫岂有不知的?快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她说着,便要扶了伯英起身。
手刚搭上伯英的手,便见遣兰急急走了过来,她腻了一头的汗,朝着弄玉行了礼,方低声道:“殿下,散朝了。”
弄玉上前一步,急切道:“如何了?”
遣兰摇摇头,道:“大殿之上,大殿下未向陛下提出赐婚之事。反倒是三殿下,说是病得不轻,没有来上朝。”
伯英不安道:“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弄玉眼底闪过一抹寒光,道:“去请萧姑娘入宫。”
伯英和遣兰面面相觑,道:“是。”
第23章 北魏之约(二) 弄玉瞧着他,只觉他……
不多时候, 萧真真便已入了宫。
弄玉与她一道在宫中甬道上走着,两人皆怀着心事,连两边高耸的宫墙上偶然溢出的景色也无暇去看。
伯英和遣兰远远地跟在她们身后, 不敢兀自惊扰。
“今日朝堂之上……。”萧真真道。
弄玉抬眸看向萧真真, 她却突然止住了话头, 红了眼眶, 道:“玉儿, 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你要我入宫来作甚么, 我也全明白。我并非不知他并非良人, 我只是割舍不下……”
弄玉轻轻抚着她的背,道:“姐姐可知, 大皇兄为何不敢娶你?”
萧真真咬唇道:“他一早便派人送了信给我, 只说他有千般为难, 婚姻乃大事,非要父母之命才行, 他不与淑妃商议好,是万不敢提的。”
弄玉冷笑一声, 道:“淑妃是医女出身, 这些年来,父皇待她也算不上宠爱。父皇只是念着她自小便侍奉在父皇身边,又生了大皇兄, 这才勉强给她封了妃位。可她在宫中说话,别说我母后和谢贵妃不会理睬,就是得脸的宫女、宦官,她也未必差使得动。姐姐是丞相嫡女,又是皇后的亲侄女, 她有甚么不肯的?”
萧真真听着,也不觉狐疑起来。
弄玉见她听进去了,便接着道:“若是平素,大皇兄提起这桩婚事,淑妃还不知如何喜欢呢。如今淑妃竟不肯,大皇兄凭着与姐姐的情分,也不敢去求父皇赐婚,姐姐可知道为何?”
萧真真抿唇道:“昨日我便想问,只是怕你多心。玉儿,你为何一定要大殿下今日便求陛下赐婚?”
弄玉道:“姐姐可知,明日父皇在宫中设宴,招待北魏使臣。”
萧真真点点头,道:“陛下命京城百官携家眷入宫,排场浩大,无人不知。听闻陛下有意与北魏议和,这宴席之上,还不知要如何趋炎,只怕我们做臣民的,也不会好过。”
弄玉眼眸一沉,道:“可姐姐再想不到,这宴是为了你。”
“甚么?”萧真真惊诧道:“玉儿,这是何意?”
弄玉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番,萧真真已是面如死灰,冷汗涔涔。
“淑妃自小伴在父皇身边,性子谨小慎微,许是她察觉到了甚么,担心大皇兄因此触怒父皇,才不肯让大皇兄娶你。”弄玉道。
萧真真颓败地望着她,道:“玉儿,我该怎么办?”
“我本想让姐姐借着婚事逃过此事,也好成全姐姐的心。如今看来,是不行的了。”
萧真真只觉晕眩不已,道:“玉儿,他,他……”
弄玉道:“大皇兄虽不是薄幸之人,却性子孱弱,终于负心。”
萧真真听着,忍不住恸哭起来,几乎站立不住。
弄玉赶忙攥紧她的手,又命伯英和遣兰上来,扶着她寻了一个僻静处坐下,方道:“姐姐,如今的形势,容不得悲痛,只能振作。”
萧真真勉强平稳了心绪,道:“玉儿,你说,我该怎么做?”
弄玉略一思忖,温言道:“姐姐别急,明日姐姐只须藏拙,万不可出挑。旁的便假装一概不知,无论是舅父还是我母后那里,都不可露了马脚。姐姐可做得到?”
萧真真擦了擦脸上的勒痕,除了一双眼睛还红着,旁的便甚么都看不出了,她强自忍着,道:“你要我做的,我一定做得到。”
弄玉笑笑,伸手轻轻替她理了理发鬓,道:“姐姐放心,明日,我一定不会让姐姐有事。”
萧真真望着她,虽不知道她为何能如此笃定,心却已经落了一半。不得不说,弄玉虽是个小姑娘,却有一种魔力,仿佛这世上没甚么她做不到的事,只要靠近她身边,便觉安心。
“玉儿,多谢你……”
弄玉柔声道:“姐姐,这世上我也许想要千万人谢我,可偏偏你……不必向我道谢。”
上一世她亏欠她的所有,这一世,但愿能还些给她。
*
因着北魏使臣入宫之事,整个大楚宫廷都忙碌了起来。
弄玉送了萧真真出宫,方才款款朝着云光殿走去。
伯英和遣兰见她眉头微蹙,便知她有心事,便远远地跟在她身后,没有上前。
这些日子,弄玉似乎变了许多,她从胆怯无依,一步步走到如今,好像这世上根本没什么能难倒她,可只有伯英和遣兰才知道,她思虑有多重。
“殿下。”
耳后响起季风的声音。
弄玉微微侧目,并未回头,道:“回来了?”
季风着了一身宦官的衣裳,发髻亦梳得板正,可不知为何,他只站在那里,便有一种大漠烽烟的潇洒壮阔。他不被宫墙所拘,这宫墙亦困不住他。
他见弄玉神色恹恹,便走到她身侧,道:“回来了。”
他微微勾唇,便觉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明媚的笑意,更胜这夏日浮光。
弄玉瞧着他,只觉他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杀伐决断的九千岁重合在一起,却又隐隐的,有什么不同了。
她踮起脚尖,替他理了理鬓边的发,道:“一把年纪的人了,倒不似从前稳重了。”
伯英和遣兰听着,不觉面面相觑。她们不敢问,也不敢再看下去,只低低地埋着头,生怕扰了弄玉。
季风眼底盈着笑,道:“这一世有你在,心境自然不同多了。”
弄玉笑笑,道:“大人别忘了,美人如刀,要夺人性命的。”
季风道:“那便任由美人来夺。”
弄玉仔细望着他,陡然敛了笑意,道:“见过崔恬了?”
季风点点头,走在她身侧半步的地方,道:“殿下放心。”
弄玉道:“你办事,本宫自然没有甚么不放心的。”
季风道:“崔恬是正人君子,他愿帮我报仇,却不愿卷入朝堂纷争的事非,还请殿下成全他。”
弄玉道:“本宫有甚么成全不成全的?上一世他是甚么品行,本宫早已知道了。他这个人重情重义,又有读书人的骄傲,要他站在本宫这边,本就是本宫痴心妄想。今次不过平白让你去试一试罢了。左右他不会站到旁人那里去,也就罢了。”
季风听着,脚下突然站定。
弄玉微一狐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对面不远处,陈顼正站在那里,而站在他身后的,是裴玄。
还真是冤家路窄。
弄玉只觉可笑,甬道不算宽敞,正是他们四人狭路相逢。像是宿命。
陈顼直直望着弄玉,眼眸扫过她身后的季风,是毫不避讳的嫌恶。他皱了皱眉,仍是行了礼,道:“皇姐。”
裴玄神色平静,亦行礼道:“安平殿下。”
弄玉道:“起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