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顼率先直起身来,裴玄亦起了身,这一次,他的目光越到了季风脸上,只一瞬,便又敛了目光,如他平素里那般恭谨谦和臣子的模样。
弄玉本不想开口,到底还是没忍住,道:“小裴大人怎会与本宫的皇弟在一处?”
陈顼咬紧了牙根,别过头去。
裴玄道:“殿下有所不知,家父身子不适,便向陛下请了旨意。自今日起,由臣替父亲向诸位殿下授课。”
“原来如此。”弄玉淡淡道。
裴玄道:“殿下若有兴致,也可来听听。”
弄玉道:“不必了。”
她说着,便看向季风,道:“我们走。”
季风还未开口,便听得陈顼道:“皇姐!”
弄玉脚下微顿,转头看向他。
陈顼走上前来,低声道:“明日一早北魏使臣便会入宫,皇姐若是无事,便不要出云光殿了。”
弄玉点点头,便径自朝前走去。
陈顼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弄玉眉间涌起一抹不悦,道:“我以为,上次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陈顼痛苦道:“皇姐,难道你当真要与我生分吗?就因为一个梦,你就把这么多年我们的姐弟之情都忘了?”
弄玉只觉舌尖都是苦的,是啊,若非她当真死过一次,她也不会相信,那个她自小疼爱的弟弟会要了她的命。
“既然小裴大人是你的先生,有些问题,你还是去问他罢。”弄玉说着,伸手挣脱了他的手,道:“季风。”
季风立即上前一步,拦在了陈顼与她之间。
“狗奴才!你放肆!” 陈顼气急败坏,想要去打季风,可季风脚下轻盈,他根本触碰不到他。
裴玄上前一步,拦住陈顼,道:“殿下,不可!”
陈顼嘶吼道:“皇姐!皇姐!”
见弄玉不回头,他便再顾不上甚么,径自道:“皇姐,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你说的那些东西,我全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只在乎你啊!”
伯英和遣兰看着,只觉心痛。她们不敢多言,只弓着身子从陈顼身旁走过,跟上了弄玉的脚步。
陈顼红了眼,跌跌撞撞地瘫倒在地上,任由裴玄揽着他,道:“先生,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裴玄虽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甚么,却隐隐也明白了几分,道:“如此,也好。”
“甚么?”陈顼不解地看向他。
裴玄道:“居上位者,本不必有情。”
陈顼听着,苦笑起来,渐渐地,变成放声大笑。
他摇着头,望着弄玉离去的方向,道:“甚么上位……先生,你信吗?我根本不在乎那些……”
裴玄悲悯地望着他,道:“只可惜,殿下是皇子。”
是皇子,便不得不在乎。哪怕是身不由己,也注定要踏入这场游戏。
第24章 北魏之约(三) 上一世你可知道本宫是……
直到弄玉与季风走出很远, 见四下无人,季风才道:“殿下不愧是监国大长公主,心肠之硬, 孤自愧不如。”
弄玉瞥了他一眼, 道:“九千岁大人若是再说风凉话, 你信不信……”
她说着, 伸出手指来指着他。
他却一把将她的手指攥在掌心, 逼近了她,蛊惑道:“殿下说甚么, 我都信。”
伯英和遣兰看着眼前的一幕, 几乎恨不能戳瞎双目。
遣兰也就罢了,伯英气得几乎想上去扇季风的耳光。
那可是公主!尊贵无双的公主!他怎么敢?
弄玉却不知伯英的心思, 她只斜睨着他, 道:“话说回来, 上一世你可知道本宫是怎么死的?”
季风眼底一黯,敛了笑意, 道:“自然知道。”
弄玉冷笑一声,眯了眯眼睛, 道:“你也没想到吧?本宫一手扶持的弟弟, 会对本宫下死手。”
季风眼眸凌厉,道:“这一世,定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弄玉道:“你放心, 本宫不会给他机会伤害本宫第二次。”
她没有看他,只是微微避过头去,长呼了一口气,道:“即便是霸先,也不行。”
季风用力一拽, 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道:“无论是谁,都绝不可以。”
弄玉靠在他胸膛上,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这一次,不同于上一世的厌恶,她甚至有些眷恋这怀抱。
上一世,她分明有翻手为云的权势,却拱手将天下让给陈顼,最终害得自己身死。那时,她厌恶权力,更厌恶带给她一切荣辱的季风。
而这一世,她迫切地想要权力,想要决定自己的命运。而季风于她,便不再是阻碍,反而是助力。
她心里清楚得很。
她放任自己缓缓闭上了眼睛,直到心情平复,才睁开眼睛,挣开了他的怀抱,扬起头来,道:“话说回来,你上一世是怎么死的?”
季风眼底划过一瞬怔忪,却没有回答。
弄玉慧黠一笑,道:“九千岁大人权势滔天,思虑缜密无双,也会死吗?”
季风没有多言,只道:“是人就会死,有何奇怪?”
弄玉见他吃瘪,便忍不住逗他,道:“是谁杀了你?该不会……也是霸先吧?那他可出息了。”
“不是。”
“我就说,若当真是他,那我死得也不冤。”弄玉笑着道。
季风没说话,只是径自朝前走去。
弄玉也不恼,便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跟在他身后走着。
夕阳西下,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宫墙中映出两方人影,那人影被拉得很长,在红色的宫墙上,浮了一层淡淡的薄金。那是落日独有的韵味。
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二人,倒也不觉寂寞。
*
一路回到云光殿。
季风甫一离开,伯英便将遣兰打发了出去,径自将暖阁的门紧紧关了。
她走到弄玉面前,甚么话都没说,便先跪了下来,伏身道:“殿下!求殿下三思啊!”
弄玉赶忙去扶她,道:“伯英,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
伯英不肯起来,只低着头道:“殿下,奴婢跟随殿下多年,眼看着殿下一日日干练利落起来,心里着实为殿下高兴。殿下将季风留在身边,他也的确是个人才,奴婢没有不愿的。可他……”
弄玉听着,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便俯下身子,蹲在伯英身边,温言道:“你是担心本宫心悦季风,与他做了逾矩之事,对不对?”
伯英摇摇头,道:“殿下若当真喜欢他,与他玩玩,那是他的福分,奴婢没什么可担心的。若是将来殿下厌了他,将他处置掉,若他敢有二话,奴婢也有法子打发了他,让他说不出话来。”
弄玉听着,不觉一笑。不愧是她的侍女,胆色见识果然非同一般。
“既不是如此,你还担心甚么?”
伯英抬起头来,道:“奴婢是担心,殿下真正喜欢他,想要与他天长地久、白首相随。”
弄玉望着她的眼睛,一瞬间,心像是被击中了一般,久久说不出话来。
活了两世,她好像早已忘了,她是可以与一个人共相白首的。
上一世,她曾有过与裴玄共相白首的希冀,可那时她不配。
而这一世,她却再未如此想过。不是她不配,而是她不能,也不想。
除了自己,除了伯英、遣兰,她谁都不信。
弄玉微一怔忪,释然一笑,道:“不会的。”
伯英松了口气,道:“若季风还是那少年将军,与殿下自然是再登对不过。可是现在……他到底是不配的了。”
弄玉笑着道:“你当我是皎皎云中月,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到底是甚么。”
伯英认真道:“殿下是月亮,奴婢就是星子。若殿下是尘土,奴婢便是腐草,总是陪着殿下的。”
弄玉笑着滚到她怀里,感怀道:“伯英,从前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好?”
她眼底盈着泪,却不肯落下来,只道:“这次,我一定护好你。”
伯英笑着道:“哪有主子护着奴婢的?若真到那时候,也该奴婢护着殿下。”
弄玉道:“你已经护过一次了。这次,该轮到我了。”
*
翌日一早,宫中便开始忙碌起来。
云光殿倒是死死关着门,生怕闯进来一两个不要命的北魏人,生出事非来。
弄玉就着镜子梳妆,将桃粉色的花钿贴在眉间,道:“也不必防得那样仔细,北魏人虽是蛮夷,却历代都信奉汉学,如今也算是懂些规矩了。”
伯英望着镜子中的弄玉,道:“奴婢只是担心那边。”
她指了指广陵宫的方向,道:“奴婢听闻,此次是要选人去和亲的。”
弄玉道:“有皇祖母护着,便是谢贵妃,也不敢让本宫去和亲。她若当真引到公主上,只怕会害了她自己的女儿。她素来聪慧,想得到这一层。”
伯英这才安心,道:“殿下说得是。”
遣兰道:“殿下说北魏人懂规矩,奴婢倒不觉得。谁不知道当今北魏的胡太后,养了个男宠叫……”
“司马瓒。”季风正推了门进来,道。
遣兰道:“正是呢。说他本是北魏先皇的弟弟,因着勾搭上胡太后,如今太宰都做得了,权倾朝野呢。”
伯英赶忙打断她,道:“这些混账话也敢在殿下面前说!”
遣兰悻悻的住了口,朝着季风吐舌头一笑。
季风亦浅浅一笑,没有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