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临蹙眉,拿着剑的手蹭了一把自己腰间,又一瞥身后拉紧的云夭,终于做出先行撤离的决定。
十个士卒举盾抵挡着,当将两人一步步推离战场后,一拥而上挡住追击而来的几十个西域兵。再次混战一起。
“走!”萧临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便拉着云夭一路往后方山里跑去,脚步不停。
在两人跑了一段路后,林中传来踩断树枝的脚步声,云夭转头一看,是追来的四个西域兵。萧临同样发觉,立刻将云夭推开,提剑上前,即便身负重伤,却也剑锋犀利而迅猛,很快将四人全部解决。
听到山下依旧传来追兵的动静,萧临并不恋战,继续牵起云夭往深山中奔去。
此番逃跑,不知跑了多久,却是一直跑到夜幕降临,从黄土一直跑到山中积雪处。
见后方再无追兵,才终于找到一个山洞,暂时休憩。
当一坐下来,云夭重重喘着气,眼睛都无法睁开。
两世,从没有一刻如这般奔逃过。她怕是自己不被追兵杀死,而是直接跑至气绝。
真正坐下背靠岩壁之时,这些十多日的巨大疲倦才终于在顷刻间,如泄了伐的洪水席来,她浑身酸痛,寒冷,一点力气都使不出,半阖眼,看着面前正在生火的萧临,终于安下心,两眼一闭,一炷香都未有便睡了过去。
……
疏勒河畔,两军交战持续一天一夜,死伤惨重,可因着援军的到来,大邺军死战之后,还是站了上风,而后将剩余西域军尽数击杀,只几个残兵败将胡乱逃入山中。
此时已是天明,处完战后事宜,竹青才穿戴着甲胄入营帐中,问到副尉,“死伤如何?”
副尉道:“如今原本的军队,以及云姑娘带来的援军,还剩下七万。好在这仗打赢,边境也守住,如今便是搜寻圣上身影。”
他立刻从一旁拿出舆图,两人展开,回忆了一番,竹青继续道:“圣上带着云姑娘往祁连山中去了,祁连山高耸,地势险峻,翻越更是困难重重。”
副尉道:“可若是他们翻过祁连山,一路向东南,最近的城镇便是张掖郡。好在张掖郡如今已经保下,我们分兵入山中搜寻,再一千人撤回张掖,你看如何。”
“好,也只能如此。”竹青颔首,不耽搁片刻,立刻下去调兵,入祁连山寻萧临与云夭。
……
云夭记得自己睡着之前冻得浑身发抖,后来或许是燃了篝火,竟睡得极为温暖又舒适,慢慢睁开眼睛之时,精神恢复了大半,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味。
她听着一旁噼里啪啦的篝火声,恍惚了一阵,才发觉自己竟被萧临死死搂在怀中。便如前世那般,他胸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入耳。而自己身上除了本身的衣裳,还穿着萧临的外衬与披风,加之他身上传来的体温,即便洞外漫山大雪,也无丝毫寒冷。
云夭轻轻推了推他,见他没反应,这才发觉他原本身上的盔甲已经褪去,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染满了血,看不出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陛下,陛下。”云夭喊了他两声,他竟没有反应,这才忽然心慌起来。
她立刻退出他的怀抱,撑起身子,又用力摇了摇他,“萧临!萧临!”
可他依旧睡得很死,无丝毫反应。手掌下有些湿,她这才发觉,他的腹部竟还在隐隐渗血,而后将手放置他额头,手心一烫,他竟已经发了热。
云夭这才彻底慌了神,又试图喊了他一会儿,却还是无丝毫动静。她深呼吸着,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而后掀开他中衣。
果然,他腹部受了伤,伤口似乎本结了痂,不知何时又再次裂开,此时还在流血。
两人身上未带伤药,云夭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裙子内衬撕开成布条,又将其一圈圈缠绕至他腰间,压住伤口。
而后又将本属于他的衣服全脱下来,为他穿上。
做完这一切,云夭背后出了汗,她一人走出山洞,呼吸有些急促,眼睛忽然被刺得生疼。四周白茫茫一片,思索一番,才明白两人直接跑上了祁连山深处。
她随意捡了些树枝,又用雪水将帕子浸湿,回到山洞中,将冰凉的帕子敷到他额头,而后往柴火堆里加着树枝,防止火熄了。
忽然身后传来动静,云夭的裙摆被一只手攥紧,她急忙转头看向他。
火光之下,萧临原本凌厉的脸被映照得有些柔和温暖。
“你醒了!”云夭呼吹口气,原本悬空的自己似乎有了落脚之地,找到了她依然能够依靠的主心骨。
没有萧临,她不知道自己一人能否走出这雪山。
“你还好吗?现在感觉如何了?”
萧临眯着眼,似乎恍惚了一阵才回过神,伸手将额头上的冰帕拿下,撑着身子坐起,看着她添的柴火,在顿了片刻后,忽然勾唇一笑。
云夭此时不想生气,见他能醒来已是万事大吉,“你笑什么?”
“就你捡的这小树枝,烧两下就没了,还沾着雪,这火怕是灭的更快。”萧临挪了挪位置,“罢了,反正我们也待不久,得尽快离开此处。”
云夭将手中湿答答的树枝扔到地上,有些无力,道:“我又没一人在野外生存过。曾经榆林郡有徐阿母做这些,哪怕前些时日,日日夜宿小树林,也有福禧或者其他士卒。”
萧临咧着嘴笑笑,“行了,知道你就是应该享福的命,当初让你别跟着来西巡,还要来,这可苦了自己了吧?”
云夭不说话,只是掰着地上的小树枝。
心底不服气,当初让他不要来西巡,他还要来,这下好了,死了那么多人,还给自己搞了一身重伤。
萧临抿唇,从一旁翻出几个昨日寻到的果子,递给她,“好了,这次多亏了你带来的援军,否则这敦煌的战况怕是更难。吃几个果子,养足精神,我们便尽快上路。”
云夭将手中掰断的小树枝朝着萧临泄愤般扔去,哪知对方没有任何责怪,还是咧嘴笑着。
她打了个冷颤,将果子接过,一个个吃下,不酸,还有些甜。萧临见她发冷,立刻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又一次取下为她披上。
云夭立刻道:“我不用,你现在发热了,除了伤口的原因,定也是着凉染了风寒。”
“我不冷,好了,快披上。你若是病了,拖我后腿,我便将你扔在这山中自生自灭了。”
萧临说话还是那么难听,语气和动作都带着不可置疑,又有些温柔,倾身为她将系带系好。
见她恢复了精神,便起身后又将她从地上拉起,并灭了那篝火。
云夭见他要开始上路,却有些担忧,“你行吗?你还病着。”
萧临转头盯着她,蹙眉道:“你居然问出这种问题?敢质疑你主子行不行。”
“……”
“好了,我们得快点儿,这雪山险峻,气候恶劣,多待一日,便多一分危险,我们得尽快出山,去寻村子城镇。”
萧临左手仍牵着她没有松开,弯腰将剑捡起,握在手中,带着她走出山洞。
好在此时还未入冬,山上积雪并不深,两人白日里走个不停,夜间便寻山洞,抱在一起取暖入眠,一直这样走了五日,却还在山中。
这日萧临出去寻猎,云夭一人待在洞中,脚疼得发麻,脱下鞋袜,见脚底起了水泡,一碰就疼。
她想要将其扎破,但实在没勇气,正在此时,萧临已经回到洞中,看着她光溜溜的脚一怔。
云夭有些羞涩凌乱,立刻用裙摆将脚遮住。
他叹息一声面对她坐下,“行了,我都看到了,把脚伸出来。”
自古,女子的脚只能给自己丈夫看,她实在有些艰难,可若不把水泡弄了,怕是一步路也走不下去。
她慢悠悠伸出,萧临轻轻握住,原本白豆腐般的脚,如今生了冻疮,起了泡。他细细看了看脚底板,手指的摩挲弄得她有些痒,很快,他便直接戳破了她的水泡。
“啊——”云夭疼得直接红了眼。
“瞧你这出息。”萧临斜眼瞅了,嗤笑一声,最后叹息,低下头轻轻吹了几口气,又将其拉到篝火旁烤暖。
“虽然当了那么多年女奴,可我还从未走过那么难走的山路,还一走便是好些天。”云夭有些委屈。
萧临没有对此作出评价,只是在火光下用手比了比,这女人的脚真够小的,竟只有一只手掌大,盈盈一握。
云夭看着他,忽然低声道:“你还记得自己杀的第一个人吗?”
萧临捂着她脚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她,“怎么了?”
云夭道:“我杀了人,在武陵,杀了那都尉。当时一心着急调兵,没有丝毫感觉,杀了便杀了。”
“可这些时日平静下来后,我总梦到那都尉死前瞪着我的模样。”
萧临沉默良久,道:“我杀的第一个是在母妃死后不久,一个来送饭的宫女,在饭中被人指使,下了毒。记不清样貌,也记不清怎么杀的,只记得当时情绪似乎极为平静,并无多少愤怒。不过是一个弱者,不值得被我记住。”
云夭抿唇,只“哦”了一声。
萧临淡淡道:“这种事情,等过几年再回看,只会越来越记不清。无论是恐惧也好,内疚也罢,你只是做了你当时认为对的事,仅此而已,很简单。”
她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许久,沉默下来,忽然脚底一痒,她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下脚趾,见萧临玩笑般勾唇,她狠狠朝他瞪了一眼。
休息一夜,他们再次启程。云夭走得相当费力,呼吸困难,六日行路,对她来说已经突破极限。好多次差点儿摔倒,若非萧临拉着她,走在前面带着,她怕是早就不行。
这日狂风大作,地上积雪被吹得飞扬在空中,云夭眼睛都睁不开,嘴里飞进了雪,双腿酸疼得打颤,巨大的风阻碍着两人向前行进的步伐。
当两人穿过巨石,翻过又一个山头后,萧临慢下了脚步,看了一圈周围并未找到山洞,又转头看向她。
“怎、怎么、了?”云夭说话断断续续,嘴唇有些裂开。
萧临叹息一声,转身蹲下,“上来,我背你走。”
“那、那怎么行?你受伤了,今早、今早我看了,你伤口化了脓,而且、而且你还发热生病着。”云夭嗓子疼得难受,细若蚊音。
“少废话!不想死便上来!”萧临忽视她的话,直接伸手将她两只手臂拉过至身前,云夭便被迫被他背了起来。
他还是那么强势,不容人质疑。
云夭却笑笑,将脑袋耷拉在他肩膀上,感受着他沉稳的步伐,似乎极为轻松,风雪之中,无一丝晃动。
萧临永远都这样,不让人看到他的一丝弱处,即便曾经满身藤条痕迹,即便伤口破裂流血,他却依旧面不改色,动作凌厉,好像真的没有痛觉。
“你还好吗?你受伤又生病。伤口会痛吗?”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要重复几遍?”萧临脚步不停地往前走着,靴子已经磨破口子,雪水漫进了靴中,却无丝毫影响,只能听到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响,“你说点别的来听听。”
“你想听什么?”云夭闭眼,紧了紧自己的手。
“什么都行,只要说点儿我没听过的就行。”
“哦,那我得想想。”
萧临闷笑一声,道:“平日那么伶牙俐齿,怎的现在让你随便说点话都不会了。要实在不会说,就说说我的优点。”
“优点?”云夭一怔。
“嗯。”萧临心跳有些快了两分,有些期待起来,却还是不动声色。
然而背上的女人沉吟许久,竟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脸渐渐黑了下去,怒道:“云夭!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没优点?”
“有!有!任何人都有优点,你怎会没有。”她吓了一跳,急忙道。
此话一出,萧临更是恼了,“你拿别的凡夫俗子与我比?”
“好了,好了,我说。”云夭无奈哄哄他,又是一阵沉默,见他又要怒骂起来,立刻开了口,“呃……你英俊潇洒,长得极为俊美,身材高大,体力好,武功好,战无不胜,虽地位尊崇,却每每身先士卒。”
只是再好看的脸,再尊崇的地位,都被他那坏脾气给毁了。整日就知道生气,阴晴不定,暴躁又暴力。
也就她受得了他这鬼样子。
“嗯。”萧临气色缓和下来,笑笑,“继续啊,怎么不说了?”
云夭转着眼珠子,脸皱成了一团,好在他看不到。
还有什么?